绣楼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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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像他们这样的圈子里,突然多了这样一个人物,阔太太们最关心的还是人家家里的公子小姐,是不是配得上自己家的少爷或者千金,结成姻亲,是不是对自家老爷的官运有帮助。他们这个阶层的婚姻,其实就是两个家族的结合,真正像报纸上宣传的自由恋爱,多少都有些无稽之谈的意思。
汪家的两个女儿,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按汪伯荪的看法,就是嫁给总统总理的儿子做正室夫人,也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可是,现在的总统,未必是很好的亲家选择,因为明天他有可能一文不值。他要静静地观看时局,谁才是能长久得势的人,谁就是最好的亲家。再说,他的两个女儿都还年轻,他要藏起来,增加神秘感,将来进入社交界,才能一鸣惊人。因此,他没有急于在人前炫耀他养的好女儿。
曼云多多少少猜得出父亲的心思,她的心里是抵触的,可是却没有能力真的违抗。现在能够不出去应酬,她倒乐得自在。可是这对曼珺来说,简直就是宣判了死刑一般。她是这样爱热闹,爱时髦,却在如此好的时机下被关在家里不得出去。她只好千般讨好汪太太,连露一下小脸的机会都没有求得,便发起大小姐脾气,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东西。汪太太知道她不会真闹出什么事来,只派了一个老妈子看着,并没有理她。
当天伯荪宴请的宾客里,有夫妻双请的,也有单请的。单请的,大多是高攀不上的高官,就给人家的公子,或者以汪太太的名义给人家的姨太太下请帖。发出去的帖子,十个倒有九个来了,伯荪觉得自己还是很有面子,因此也很满意。此时汪宅的装饰也是极为郑重气派。从垂花门往里,就摆了一座一人高的极精致的盆景,两边的抄手游廊边上各摆了有七八盆比利时杜鹃,朱红的柱子旁点缀一点点粉嫩。绕过盆景,大厅里摆了两只长桌的点心,一边是中式糕点,一边是西式的蛋糕,看着是赏心悦目。到了后院,又植着几株西府海棠,开得粉粉嫩嫩的,极为娇艳。伯荪夫妇穿得都是西装,汪太太一脸从容,没有丝毫拘谨的样子。世番负责做招待员,年轻的身材穿上西装显得极为时髦精神,锃亮的皮鞋也显示了他良好的教养。
三点左右,就开始有宾客到访。罗发领着账房在门口摆了一张桌子,来宾送的礼一一登记,汪氏夫妇在旁谢礼。这些在北京算得上富贵摩登的人们,个个都穿得很体面,男宾多穿西装,女宾就缤纷多彩了,洋装长衫,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
等到宾客来得差不多了,便都聚集在院里,厅里,三五个聚在一起,或者聊天,或者喝汽水,或者品花卉。伯荪自然是周旋期间,一个个都打过招呼,寒暄几句。
到了五点来钟的时候,伯荪夫妇便把宾客引进了家里的戏楼,正是北京城最近正当红的老生杨宝林的堂会。这些人虽然新派,但是对于京剧,大多数却都是喜欢的,尤其伯荪点的都是些热闹的戏。那实在不喜欢京剧的太太小姐,就由汪太太领着,在花厅支了两张桌子,打起了扑克……
戏楼里的声音,传到曼云的院子,她不由得低落起来。母亲离世还不到三年,估计父亲已经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样一个娴静美丽的女子,为什么父亲不肯拿出全心去对待?这些年在汪家,她和母亲总像个外人,看着那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看得曼云心都纠在一起,止不住地怨恨。在她的心目中,闫氏是万万及不上她母亲的。母亲会做诗,会画画,甚至还懂日语,通英文,容貌又比闫氏美丽许多,家里的下人虽然都是闫家的家仆,表面不敢这么说,可是背地里没有不赞叹茂蓁的美貌的。
茂蓁所受的教育,在她那个年代,不是极开明的富贵家庭是不能受到的。曼云坚信她是豪门贵族的女儿,只是家道中落,或者糟了祸。但是在茂蓁那里得不到证实,人们只知道她十来岁时被拐子拐走,又被汪家人收留,后来成了伯荪的太太。茂蓁对自己的家庭,从不提及,只说忘了,可是,她以前受到的教育,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悉数教给了曼云。
曼云从她的言行里受到教育,还从她的遭遇中受到教育。如果说,两个女人维持同一段婚姻是一场战争的话,那么茂蓁是输家。她输在没有一个财势雄厚的娘家,闫氏赢,就赢在她姓闫。将来,如果自己随了父亲的心愿嫁入富贵之家,那里的男人有几个老实的呢?如果人家看在汪伯荪的面子上,不敢轻易动她还好,如果真的欺压自己,父亲敢为她出气吗?闫氏肯为她出头吗?
曼云不禁想起《红楼梦》里的迎春,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像她一样?或者像母亲一样?
刘妈提着一只水壶过来,看曼云双眉微蹙,便小心凑到前面说道:“姑娘,刚煮开的水,沏杯茶吧?”
曼云回过头,看着水壶,轻声说:“倒茶壶里就行。”刘妈应声往曼云闺房里走,被曼云叫住:“刘妈,在我的樟木箱子里有一块手绢,绣桃花的,你给我拿过来。再拿一个绷子,还有我的针线包。”
刘妈答应着就进了屋。今天府里的丫头们都调去做招待员了,只留下几个老妈子。刘妈没有小璃提点,也不知道曼云到底是触动了什么心事,因此不敢多问。进屋寻出了各色的东西,出来递给曼云。
“这手绢上的桃花,绣得真好!”刘妈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曼云笑得温暖和煦:“一开始是我绣的,剩下的一半是我娘绣的。”
刘妈更是惊讶:“真了不得,跟一个人绣得似的。”
曼云只是看着那桃花手绢笑,说道:“我娘绣的好,不过是将就我罢了。”说着,用绷子架上手绢,取出针线。刘妈看她似乎要绣花,便退到一边守着,歪着脑袋看曼云。
此时,王府门口,罗发看时候已经不早,几乎也没什么宾客再来了,便张罗着要收拾一下到里面伺候。正在这时,却看见一辆精致气派的汽车停在门口。一位年轻俊朗,身着西装,十八九岁的青年从车里走出来,后边跟了个听差。青年叮嘱了听差两句,就见那个听差走过来,客气地问罗发:“这位先生,府上这么热闹,住的是什么人?今儿是要办什么事?”
罗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但是见他后面的主子似乎是很有来头的,便也客气地答道:“我家老爷是新上任的邮政局长,今天是同僚共贺乔迁之宴。”听差客气了两声,回去跟青年嘀咕了两句。只见那青年一挑眉,便往这边来,罗发见他走近,也不与自己打招呼,只是往里走。
罗发连忙凑上去招呼,问道:“先生,您有请柬吗?”
青年一侧脸,说道:“贵府给我大哥发了请柬,不过他没来。我不是来庆贺的,只是借宅子观赏一下。”说话间就往里走。
罗发听说他的大哥收到了请柬,就知道他的父兄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物,既不敢得罪,又不想让他就这样闯进去。便陪笑道:“我们这里是私人住宅,没有平白给人看的道理。先生要想看,不如这就去会我家老爷太太,建个交情。我们老爷太太最热情好客,改天一定会专门邀请先生来赏圆。现在家里人多,又挤又闹,没有什么意思。”
那青年停住脚步,看着罗发,说道:“何必这样啰嗦呢?”说着,从西装内兜里掏出名片,递给罗发,说道:“拿去给汪局长看,他要是看了片子还要赶我,”青年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不可能,便没有往下说,只是继续往里走。走了两步,自己又停下来,把手上一只亮闪闪的手表取下来,扔给罗发,说道:“这是我的贺礼,祝汪局长步步高升!”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里走。那听差跟在他身后,就听他说:“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在人家家里做客,还带个听差,像什么样子?倒叫人家说我轻狂摆架子!”
“我的爷,我也是这样想,可是不跟着您,我做什么啊?”听差倒是很为难。
“你自己回家去,没有你陪着,还能丢了我吗?”青年一脸不以为然,自顾自往前走,留下听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难了一阵,自己回去了。
罗发看着手里的名片和手表,心里直犯嘀咕:“这样奇怪的公子……”一边疑惑着,一边拿着名片手表去戏楼寻伯荪,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伯荪。
伯荪此时正在戏楼听戏,偶尔也与邻桌的几位官员交谈两句,见罗发递过来的两样东西,又问罗发那青年还说了些什么。罗发便把青年说的话都重复了一遍,见伯荪眉头拧着,便小心问道:
“是不该放进来的人么?”
伯荪摇摇头,跟身边的人说了一声,便往外走,说道:“你可派人看着他了?”
罗发道:“当时小的身边没有人,就叫账房跟着伺候,小的是万万不敢放着他随便逛咱家宅子的。”
“嗯。”伯荪思忖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何总长从来不依附任何势力,这几天又闹着要辞职,估计闹不出什么来。我去看看,何家这样的家庭,要是能攀上关系,自然是受用无穷的。”说着就随着罗发四处寻那青年。
此时青年已经自己走上抄手游廊,一边走,一边跟身边的账房说道:“早些我不知道汪家是这样的宅子,要是先知道,我就拿着大哥的请柬一早来了。还用等到现在闹成这样?”
账房笑道:“这位先生看着也是很时髦好游的人,恐怕颐和园您都逛腻了,还稀罕这样的宅子?”
“就是颐和园逛腻了,才喜欢这样的宅子。这种私宅平时是没有机会进来逛的,今天走走,也是很新鲜的。”青年一边逛,一边说:“你家老爷实在够阔气,一进京就买下这样大的宅子。”
他再往里走,就是汪太太招待女宾的大厅了。因为不想去凑热闹,就一转身往东走。他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身边的账房跟得久了,就觉得烦闷,便想办法哄得账房去寻主人,自己倒绕开另去逛了。可惜,没多走几步,便有些晕头转向。因他从小受到西式教育,家里住的也是洋楼,很少逛这样的旧式宅院。在一个穿堂前犹豫了一下,便走进了一个院落。
嫉妒
这一进去,倒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本来很热闹的戏曲的声音,到了这里,显得有些遥远。院里开满了桃花,此时花瓣已经铺了一地。最奇的是,桃花树下,落英缤纷之中,竟然坐着一个正绣花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身素衣素裙,水蓝的披风下摆,绣着几朵绿萼,光是穿衣打扮,已经和自己从小见惯了的摩登少女不同。再加上她微微垂下头,弯曲的脖子显得优雅纤细。脸上的一双眼睛,似乎有烟雾缭绕,就像是有万般心事,无处倾诉一般。
“江草江花,依约来时路。浑无据。万方多故,归也归何处。”少女看着自己的绣品,上面是一片桃花,边上是两行字。少女看着看着,叹了一口气。
青年有些诧异:这样的佳人,为什么一个人独自坐在深深庭院?她是汪家的小姐吗?穿得又太朴素了;要是丫鬟,又不可能有这样的气质。正独自纠结着,就看见少女眼光一扫,正撞上他直直的目光,他才觉得这样看着人家很是失礼。不由得脸皮有些发热,可又一想,现在社会风气开放,男女社交公开也没有什么。于是想要开口自我介绍,却发现少女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大婶笑嘻嘻地走过来,问道:“这是哪家的少爷?走岔了吧?我带你去戏楼?”
青年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大婶,心知是来赶自己走的,便讪笑一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