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弃地-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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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经理这板子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现在大伙儿只是擦干净了眼睛等着看云行远跟何凤鸣如何下台。
谁知道云、何二人再见正副总经理却是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做派。眼看着抗战得胜有望,黄总经理反倒不耐烦呆在陪都重庆应酬四面高官。他推辞身体欠佳,呆在昆明的时候越来越长。
新年元月,昆明纵然四季如春,也有几分春寒料峭。黄敬仪肺气极弱,他呆的屋子总是暖意融融。黄敬仪偶尔说过:“呆在暖和的屋子里,心口才不会那么冷……”
何凤鸣这次看见大师哥,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黄总经理是脸色照旧的毫无血色,怎么如今精神头儿似乎也大不如前?办公时刻,他居然破天荒地歪在罗汉床一侧,十来度的天气身上还搭一条薄被,神色还算整肃,只是薄薄嘴唇泛着些许的灰。
倒是副总经理邦德老当益壮,精神矍铄地端坐在黄敬仪对面,示威一般。这老东西居然穿了中式的对襟裤褂,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滋滋”地品着茉莉花茶。眼看着他沐猴而冠精神焕发,只怕来日战争胜利就要顺势成精得势成龙。
倘若没心没肺说一句,看着情势倒真有前清末年几分两宫太后的上下高低。反正云行远是微微地弯了弯嘴角,他转念一想,轮到两宫垂帘了,分明就是大清之末了,胡思乱想着让人心里不自觉地又凄惶起来。
对着这二位,邦德是没什么话说的,罚了他儿子的薪水打管理费用中准折扣除,免了他儿子的官职人家不稀罕。剩下的事情实属中国内政,他才懒得过问,所以干脆抱着看戏的心。战争结束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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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没了德国,英美苏得重新划分势力范围;没了日本,国共两党要把国土政权再做商榷;邦德现在雄心勃勃,就指望着盟军一举得胜、国民政府光复失地,他中航公司好独霸庞大的中国飞行市场,大发其财就在眼前。
何凤鸣和云行远本就是来挨骂的,他们屏息在屋里肃立半晌,可并没有听到总经理说出一个字。气氛沉闷、房中温热。中航两员大将不多时脑门上密匝匝都冒了汗。
黄敬仪双眉微蹙靠在床上看文件,邦德不掩快乐地把报纸翻得哗哗响。
黄敬仪斜眼看看邦德,突然叹出了一口九转回肠的气。
他缓缓地坐正了身子,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碗,深深吮一口,缓慢开腔。
他说:“我知道,这事情你们心里是不服的。”
他说:“我也知道,大家伙儿看不上我的行径。”
他说:“再往远里说,当初我坐上总经理位置的手段也有颇多非议。人人都说,我是蒋夫人的人,走了蒋夫人的门路上位……”叹一口气,黄敬仪继续说:“是以我得为她蒋夫人一家子办事……天经地义,这些都是实情。天底下的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出身暧昧,行事偏颇。可是不如此,怎样才能身居高位?我也没脸跟你们说我是不得已……”
黄敬仪端茶碗的手微微地颤抖:“所以我就得眼睁睁地看着与我有知遇之恩的达官显贵拿驼峰航线走私货!拿飞行员的性命换钱花!我还得死心塌地的保着他们!我还要恬不知耻地跟大伙儿信誓旦旦,我们的牺牲是为了政府!为了国家!为了同胞父老!”
他忽然咆哮:“去他妈的家国天下!!!个个都该死!!!”“啪啦”一声,茶碗砸出,雪白粉墙上飞溅了触目惊心的浊水污痕。
邦德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翻着报纸的手。
黄敬仪抬起头,神情凛冽:“心烦了我就看书。我天天看史书,我天天安慰自己。自有我中华以来,贪墨腐朽官宦庸碌层出不穷,史不绝书。无论朝廷更替,无论世事变迁,这毛病如跗骨之蛆跟了我们两千多年,如影随形!做官的都说,何必认真,历来如此!我也如是安慰自己,水至清则无鱼!大体上过得去就是了!可是打这一场仗,让一个蕞尔小国轻易打掉了我们半壁江山,差点儿把我煌煌中华打成流亡政府我才明白过来,放眼天下,只有我们见怪不怪!只有我们是历来如此!!只有我们从过得去混到了活不下去!!!水至清则无鱼?!同样是水,怎么人家水里养出了潜艇航母战列舰!只有我们这趟浑水里养出来一个个吃民脂民膏到脑满肠肥的王八羔子??!!我黄敬仪自己也算是一个!都不是东西!!统统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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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烈的咳嗽让屋里人以为他会倒下,可是再抬头时,黄敬仪双目炯炯如火之炽:“死了百万国民,不长记性!输了半壁河山,不长记性!宦海沉浮了两千年的中国人!最会做官的中国人!咱什么时候才能想出个法子,从根儿上把这亡国灭种的毛病去了???咱什么时候才能给子孙后代留个千秋盛世的好制度好根基,不让外国人时时刻刻占我们便宜戳我们的脊梁骨???!!!”
屋子里是难熬的寂静,邦德都倒抽一口凉气。
黄敬仪稳一稳神,换了口气。
他用极慢的语速念出来:“云行远玩忽职守,贻误紧要物资运输,中航公司决定将其停薪一年,留职查看。何凤鸣玩忽职守、业务不精,停薪六月,留职查看。处分上报,以观后效!”
中航不到四十岁的总经理抬眼看人,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黑白分明:“仗早晚要打完的,你们早晚是没用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们一个个不知道死活的东西!自以为有三分本事、占一分道理就金刚不朽了么?整治你们的法子多的是!退一万步,你死了臭块地,也算活该!家人父母谁人奉养?多年下级何人庇护?文天祥虽身死不救南宋;史可法纵殉国无益前明!不知谋身,何谈谋国?!!”缓一口气:“当中国人第一要紧是知道进退!从前侍奉皇上如此!如今侍奉总统如此!指望着将来国人有福,完粮纳税缴上去真金白银侍奉别个什么东西,不必如此!那才是天佑中华!苍生有福!〃说到这里黄敬仪近乎咬牙切齿:〃我今天罚你们,不是罚你们业务不精!不是罚你们玩忽职守!我罚你们做人糊涂!!!”
缓下一口气,黄敬仪一字一顿地问他们:“你们服不服?”
云行远跟何凤鸣,心中一凛,齐齐鞠躬:“多谢总经理!”
黄敬仪咳喘几声,怒斥一句:“还不滚回去反省!”
云行远跟何凤鸣对视一眼,转身而去。
出门凉风一拍,他二人才知道,皆是汗透了脊背。
邦德呆呆地坐在那里,细品着黄敬仪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不由得怅然若失。
他想:早知道,该让素节那小王八蛋回来,笔管条直让黄敬仪骂一顿,大概也就好了……
不提防,那边黄敬仪却悠悠地说出来:“素节这孩子被你养得已经没了我们中国人的底子了,那些话我骂他也没用,他也听不明白。等打完了仗,您……您就早早儿把他轰回美国去吧……”倒过一口气,虚得满头冷汗的黄敬仪牢牢盯住邦德,两眼精光闪烁,其声铿锵:“副总!你的心思我明白!帮我们打仗,情!我们中国人知你的!钱!我们让你赚!可你也不要妄想着得陇望蜀!有我黄敬仪在一天,中国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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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就不能让美国人垄断了去!”
邦德挑一挑眉,不置一词。因为太熟知中国人行事的错综复杂和黄敬仪的精明细致,有了他这一顿敲打,邦德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凭空又多出了一大片的烦恼。
不过邦德这货人老成精,让黄敬仪戳破心思,赛了城墙拐弯的脸皮子居然也没泛出两朵桃花红。吮口茶水,这美国人学足了乡下富农大叔的架势弹弹对襟袄子下摆,再开言时,满嘴喷出来得都是得道高人的与世无争:“中航公司中航公司,自然是中国的航空公司。飞是在中国飞,拉的是中国货,赚得是中国钱。黄,你总是想象力过于丰富。”
黄敬仪凉凉地瞧着邦德:“叫了中航就是中国公司了?倒好像副总你穿了疙瘩畔子的衣裳,难道就算是华夏子孙?”
邦德鼻子里不咸不淡地:“难道中国人已经拿定主意把美国盟友都赶了出去?”顿一顿,话从鼻子里哼出来:“战争可是还没结束呢……”这洋货穿了儿媳妇亲手给做的藏青底金黄福寿云纹的中式褂子,配上黄头发绿眼睛,再酸涩起一张老脸,倒活脱是戏文里的昴日星官。
黄敬仪仰面望天,长眉一挑:“美国参战又不是敝国挑唆,贵国完全可以如41年前那般不与日本人一般见识……”
一句话戳中邦德痛处,他歪歪嘴角再放不出个屁来。只好掉腚走了,老头儿心里恼得肚肠烂,早把黄敬仪先前的嘱咐忘到了马达加斯加。
黄敬仪心重,凡事总要三思后行,每天都要三省吾身。这话出口,想起来邦德亲儿子战死在41年便十足后悔。他人周到,私底下托付章素节:好歹替他过句好话给副总。
只要不犯到理上,章素节还是听黄敬仪使唤的。下了飞机急冲冲赶回了家,不提防眼见他爹端坐在饭厅里甩开腮帮子把蜜汁鸡翅啃得满嘴流油。
他媳妇儿恁地孝顺,坐在旁边儿弹着琵琶唱个小调儿给公公下酒:“有道是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邦德听地是摇头晃脑,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愁了一天的德行。
章素节就寻思:总经理总是过虑,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能出什么大事儿?
这一场风波,也就过去了。
嗣后,邦德跟萧观音处得……反正是更加融洽了……
邦德为人多事,总觉得似儿媳妇儿这等优秀的歌剧演员在家闲着吃饭着实屈才,何况她也乐意出去唱个小曲儿什么的。把家中大事交给黄敬仪,邦德亲自出头联络了昆明本地的戏班儿,砸了真金白银下去捧儿媳妇再度登台献艺。
章素节也觉得好。萧观音心里也高兴。
戏园子颇给邦德面子,说好了萧老板这一回下海,纯属玩儿票。乐意唱就唱,不高兴唱了就回家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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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头一出《贵妃醉酒》就碰了个当头彩,眼看着萧老板复出之后倒有些欲罢不能的意思了。满昆明甚至重庆都嚷嚷动了,她是真唱得好。
中航公司的这些货没少去跟着捧场听蹭儿,满世界皆大欢喜的时候,唯黄敬仪四下无人时候劝章素节:“你那夫人,还是不要再抛头露面的好……”
章素节不知背人地兴致勃勃兼理直气壮:“总经理,观音定了三天昆曲的折子,你不去看?她说了来看的青年人必都是识字的学生多。到时候在门口拦住了,充实到咱公司来,哪怕当个报务员呢……”这才想起来总经理说什么:“为什么不能抛头露面?她长得那么美……”
阳光底下,这青年人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坦白又幸福的光。
黄敬仪苦笑:“素节……你是美国人,不懂的……”
章素节当场不高兴:“总经理!我可是中国人。有中国国籍的中国人!”
黄敬仪总不好和他当着那么多人拌这个嘴,揉揉太阳穴,不说话了。
他心里想:就是这样才糟糕……
后来章素节同陈定睿埋怨:“总经理的心思用的太过,凭白让没用的愁苦熬坏了自己。你看我爹,同是中航的首脑,于这些烦恼总是穿皮不入内,发愁不误吃。你何尝见邦德吐过血?”
陈定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出来句公道话:“驼峰航线毁了,于美国人来说是救助失败,于总经理来说等于从此亡国。那心思……能一样么?我的兄弟?”
章素节便低下头,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