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觞-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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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面对这两个字,他已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叶浅斟沉默了很久,忽而道:“我要知道,相府中那件令你们二人痛苦不堪的事,究竟是什么。”
景丹屏神色一僵,转眼看向竺花陌,却见她眼中闪烁着瞬息万变的光,张皇而瑟缩地扭过头去。
叶浅斟见状更加好奇,走近竺花陌,“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竺花陌霍然起身,后退两步,“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你脸上分明写着有事。”双眸冷定如寒星,叶浅斟逼近,“你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现在非知道不可。”
“不要问……我不想说……”竺花陌继续一步步退去,单薄的身子如同一片飘零的秋叶,眼中的悲哀凝出一层雾气。
叶浅斟想要拦住她,然而她却转身飞快地跑出门外。
……
跑到庭院中一处假山旁,竺花陌因无力而停下了脚步。叶浅斟却蓦然出现在她面前,皎洁的月色中,他看到她苍白的侧脸。
“那是我拼命想要忘记的事情,求你不要再逼我……”竺花陌垂头喃喃。
“痛苦的事情没那么容易忘掉……”叶浅斟盯着她,幽幽道。
“是,所以我还记得平生第一件痛苦的事情!”竺花陌霍然抬眼,愤怒,“我被人丢弃在漆黑冰冷的荒林陷阱里,淹没于悲哀与恐惧……那时的我多么希望有一双手把我紧紧抱起,给我温暖,可期盼着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叶浅斟怔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用这种方法把痛苦永远留在我心里,所以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着他!”竺花陌深深注视,眼中透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感情,“他在报复我,为了我用一次又一次的无妄之灾所带给他的痛苦。他要用同样的方法让我记住他,就像我用那些无妄之灾的痛苦要他永远记住我一样……”
“你……”叶浅斟忽而感到胸中一阵窒息,目光难以控制地闪动起来。
“可是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这样莫名其妙的我!是他让我变得这样莫名其妙,我不可以再受他的控制,所以我要把他赶走……”说着便再也坚持不住,竺花陌的神色霍然倾颓,“我怎能接受……堂堂竺家大小姐竟然对一个小奴……”
她颤抖着捏紧拳头,喉咙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叶浅斟的目色由震惊缓缓转为黯然,二人在月光下久久凝望,却最终别开了视线。
谁也没能再往下说一个字,哪怕只一个字……
于是一切便仅止于风浪呼啸过后的陡然沉寂,宛如两颗相向飞来的流星,擦身离去。
……
沉寂,不知延续了多久,忽然间被隐约的对话声打破。
不远处的湖边小亭中,两个人影相对而立,一个是庄主罗可嫣,另一个是太常渊。
太常渊!叶浅斟瞳仁骤然凝聚。
为什么他会在罗可嫣面前侃侃而谈,这个人究竟是谁?
有假山的遮掩,太常渊看不到他,然而只要他稍微一靠近,以太常渊的功力马上就会被察觉,他不想打草惊蛇。
一旁的竺花陌猜到了他的想法,轻声道:“我把他们的话转给你听,我懂唇语。”
……
“小叶的不快乐在于,他所信仰的东西却被别人轻贱。”太常渊叹息道,“就像他对景丹屏,不管他们曾经有多少误会,也不管景丹屏的杀手身份,他始终放不下那份兄弟情。可景丹屏要现实得多,兄弟情哪有命重要。”
“现实一点谁又能说他错呢,景丹屏不过在争取生存。就像当初加入‘锦瑟坊’,他虽然说是为了他妻子衣食无忧,但相国的邀请他真的可以拒绝吗?拒绝了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死’字,相国对待反抗的人从来如此。”罗可嫣道。
“虽然被蛊毒控制,但相国毕竟为他提供了优裕的生活,和一个实现音律梦想的机会,他对相国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激。”太常渊长吁一声,“可惜啊可惜,他却不知,身上从此就无端背负起了一百多条人命的血债。”
“哪来的血债?”罗可嫣不禁问。
“那时相国刚刚开始筹备建立‘锦瑟坊’,在央国各地网罗‘锦瑟八音’的人选,景丹屏的箜篌技艺已经在朔北小有名气,被相国一眼看中。由于他要建立的是一个秘密的杀手组织,为了断绝所有成员与外界的牵连,以便从此以后再没人能够认出他们来,方便他们隐匿在人群中伺机行动。于是,他下令屠杀了朔北竺家上下一百多口,既除掉了后患,又把景丹屏逼得走投无路,一举两得。”
……
嘴里一字字念着,心却跟着一丝丝揪紧,直至太常渊完全说出了实情,竺花陌形神瞬间僵住。
望着她震惊而呆直的眼睛,清丽的脸庞已然完全失去血色,叶浅斟再也无法忍受,飞身跃出!
人影倏忽而至,太常渊脚尖点地,风一般向后移去,斗笠上的垂纱翩然荡起,却只露出一个微翘的嘴角。
叶浅斟全力追击,身法快如闪电。
罗可嫣想到太医祥的警告,叶浅斟不能再轻易动武,不禁急道:“小叶!快住手!”
然而只一眨眼的功夫,叶浅斟和太常渊已然消失在眼前。
……
飞檐走壁,两人追逐着来到山庄大门口,太常渊原想跳出门外,却被不知何时赶到面前的叶浅斟剑指点在心口。再向前一步,指尖的锋芒便会要了他的命。
“你到底是什么人?”叶浅斟愤然问道。
太常渊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无奈,不得不认输了。
“哈!真是好孩子啊,可见没有荒于练功,速度又快了几倍呢。”太常渊嬉笑道。
然而这个声音却宛如一记重锤敲在叶浅斟心头,让他瞬间呆住。这已完全不是他之前听到的那个苍老的声音。
太常渊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英俊而神气活现的脸,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眼睛清澈而明亮。
叶浅斟猛然飞来一拳,太常渊连忙闪身,拳头擦耳而过。
“我都认输了,怎么还打?”太常渊哭着脸叫道。
“你该打!”叶浅斟凝眉瞪着他。
“我最爱的小叶,别生气嘛!”太常渊满脸堆笑,“做师父的,也不容易啊,既要放手让你们去闯,又不忍心看你们出事,两面做人很累的。”
叶浅斟气得几乎咬牙切齿,“你给我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不然我要你好看!”
“其实事情很简单,”不管叶浅斟脸色有多难看,太常渊依旧笑容可掬,“我是你们的师父,也是小祥他们的师父,只不过你们彼此都不知道。太常渊这个职位是镇帝早前硬塞给我的,我本没想接,可奈何他盛意拳拳,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叶浅斟心绪起伏,面前是多年未见的师父,也是曾经抛下他决然离去的师父,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和身份与他重逢。千百种情愫揉成一团,他闷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诶?怎么不说话啦,是不是见到师父激动得想哭啊?”太常渊眯起笑眼,伸出手做抚摸状,“乖啦乖啦,知道你对师父的感情深,师父真高兴啊!”
“别碰我的头!”叶浅斟大叫,剑指一横,把太常渊抚过来的手挡在了半空。
……
“丹屏,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关心照顾,想方设法让我开心来冲散一段痛苦的记忆。可是今晚,叶的话让我彻底醒悟,他说‘痛苦的事情没那么容易忘掉’,既然无法忘记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呢?而现在,我也再不能选择遗忘,因为当痛苦超越临界,它将化为愤怒……”
竺花陌搁笔,把信留在景丹屏桌上,悄然离去。
……
正文 心似双丝网
阴云聚拢,负压着整个都邑宣歌。
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静,散布在偌大的相府,万籁俱寂,宛如一座空宅。
因为相府所有人,都已倒在自己干涸的血液中,再不能发出一丝声响。
竺花陌踏进相府大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遍地的尸体触目惊心。那些尸体的位置,不知是被什么方式,排列成规整的三个部分,分别朝着三个不同方向延伸过去。
霍然神动,竺花陌飞奔进院子里,绕着一具具尸体焦急扫视,仿佛在寻找什么。
“一直都想逃离的地方,为何还要回来?”随着一个舒缓平静的声音,钧天相国现身在竺花陌面前。
望着那双修长而深邃的眉眼,竺花陌狠狠道:“是你逼我回来的,你用竺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命逼我回来!”
“你终于还是知道了……”相国竟叹息道。
“你当然不希望我知道,”竺花陌蹙眉,“那样就不会有人来向你讨回血债,你就可以继续你的假仁假义,高枕无忧地过活。”
“你以为凭你可以给我带来怎样的威胁?知道了真相,我依旧是我,痛苦的是你。”相国淡淡道。
“就算报不了仇,我也不能再装聋作哑,”竺花陌眼中的悲哀一闪即逝,“那种日子我过够了……”
“你默默承受那个人带给你的耻辱,为的就是保住景丹屏的命吧。你知道如果你反抗了,他为了帮你必定一死。就算你不顾自己的安危,你也不能不替他着想。”相国忽而一笑,“而现在,他已经不再受我的控制,你可以一并发泄你的新仇旧恨了。”
“是!就在今天!”竺花陌走近一步,手里的银针已然捏紧。
“花陌。”叶浅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及时阻止了她的行动。
竺花陌回头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无论结果如何,我一个人面对,不需要你插手!”
凌厉的眼眸中忽而现出一丝柔软,他平静道:“到我身边来。”
竺花陌颤抖了一下,为那样的语气和神情而迟疑,不知如何是好。
“来,”叶浅斟伸出手,“不要犹豫,这边才是你的方向。”
竺花陌望着他的眼睛,良久,终于一步步朝他走去。
漫长得如同亘古的距离,她不知是怎样走到他面前的。
“有我在,你不需要一个人面对。”叶浅斟目光落在她脸上,宛如无声的安抚。
“鸣皋终于要出鞘了么?”钧天相国眸中闪出一丝冷笑,缓缓道。
晶莹的剑身散发着清寒的光芒,鸣皋剑,正握于叶浅斟之手。
“你为什么要杀这里的人?”他问道。
“因为我将要离开这里,他们的使命到此结束。”相国漠然道。
“他们并非为你而生,你有何权利决定他们的生死?鸣皋剑遇到你这样的人,绝不会无动于衷。”
“延续鸣皋剑的使命吗?如你师父清都山人十年前那样,在南郡一人一剑横扫大小魔教二十六所。”相国挑起一侧的嘴角,“你也要背起这惩恶扬善的担子,光耀师门么?”
叶浅斟默而不语。
“可惜,即便强大至此,最终他也没能剿灭那些甘木密林中的人。你以为,你可以吗?”
“甘木密林……”
南郡的神秘树林,传说中树林深处有一群以甘木这种树为食而长生不死的人,他们的聚落便叫做“不死国”。史籍上只有简单的记载——“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
师父十年前自南郡归来,身负重伤,足足修养了三个月才完全康复。然而弟子们询问他究竟怎样被伤,他却绝口不提一个字,仿佛那段记忆,奇Qīsūu。сom书已经永远被他留在了千里之遥的南郡。
“你是……”叶浅斟霍然抬眼,“不死国的人?”
钧天相国浅浅一笑,双脚忽然凭空离地,升至地面一尺处。这时,漫天洒下玫瑰色的花雨,飘荡在相府的每个角落,释放着迷人的甜香。
竺花陌伸手接住了一朵花,雪白的掌心中,紫红的花瓣静静安睡,是一朵三角梅。
叶浅斟忽而发现,地上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