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梦底-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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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看。紫衣一点经验也没有,他们也心不在焉地出了个场景让她现场发挥,两个导演都觉得她表现平平,穆斯君一直在为她说好话,才给她定下一个职位,片场场记,紫衣看到穆斯君还想说什么,迭声对这份职务很知足,定下月薪是50圆。
事实上他们非常看不上眼穆斯君,这两个导演都是从国外留学归国,自以为吸过外国的文明空气喝过洋墨水周身都镀了一层金。而穆斯君只是中学毕业,但他非常刻苦,白天是店铺的伙计,晚上就在煤油灯下阅读收集来旧报纸上的文章,后来慢慢地也开始在报上发表一点小文章直到后来的连载,每个小人物一步步往上爬的苦楚他自了然于心,后来意外地被一位导演看到他的文章,联系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写剧本,然后将他荐到这里当被片场每个人当做打杂的“导演”。
招聘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突然听到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人都死绝了!我来半天了!连个化妆的人都没有!都是死人!常德庸!给我过来!”
紫衣见到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梳着一大把鬈发,打着稀稀几根前刘海,胭脂都涂到鬓角去了,大概因为急火攻心更是红红白白,活像是一张戏子的脸,身上是一件桃红色十八镶滚旗袍,套上雪白兔毛的云肩,脖上是一只喜鹊登梅包银项圈,这幅复杂的打扮与她叉着腰气愤表情搭配,令人只觉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如此傲慢地当众的面颐指气使,直呼其名,常德庸自然面子上下不去,然而若是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必定会对新片产生不利的效应,唯有极勉强忍住,跟严蟾桂交代了几句,大步流星将那女子生拉硬拽出门外,在女子渐远的反抗声中,流言一窝蜂似地蠕动传播着:“那个女人我在报上见过,不就是华夏新近的当家花旦薛梦影!名气不大,火气倒不小!”
“我也听说了,不就是巴结上了导演,说好听是演员,背地里不就是个私娼!给她三分颜色倒开起染坊了!”对话的两人还辩不出身份,从两人都戴着的赛璐珞六角平光眼镜也不能作准,这年岁,大学女生与咸肉庄妓/女的摩登标准惊人地一致,由肉眼看来,总之便是大学女生像妓/女,妓/女像大学女生。
穆斯君对紫衣做了个眼色,两人都出去了,觑间四下无人穆斯君告诉紫衣:“薛梦影正跟常导在恋爱,她脾气不怎么好,今天是去拍一支口红广告来晚了,你记得不要得罪她。”
到了摄影棚,两人倒是已经和好,穆斯君考虑到紫衣第一天可能累了,让她先回去明天再来,然而对紫衣而言摄影棚的诱惑让她完全感觉不到一天奔波的疲倦,她坚持要留在这里。薛梦
影在《灞陵芳草》里饰演一个因为参军的丈夫去世而沦落风尘的卖花女,薛梦影脸上的胭脂被擦掉了大半,头上扎了一块灰布,一身灰暗的爱国布衣裤,摄影机摇柄转动的嘶嘶声是无限的省略号,在打着雪白灯光的舞台上,薛梦影跪地在丈夫坟头掩面哭泣:“…你死掉的倒是去享清福了!丢下我和你这点亲血骨叫我们怎么活!”
“停!”常德庸喊卡,“薛梦影,你的感觉完全不到位!你该好好揣摩这个角色的心情,听到你深爱的丈夫去世的消息你悲痛欲绝到要随他而去,但是你还要年老的婆婆和幼小的儿子要养活,你的痛苦是来自双方面的矛盾!”
薛梦影听到常德庸喊“停”本来就有三分不悦,越听到后面脸上越是挂不住,两人最近关系向来紧张,索性拉下脸:“左一个丈夫死了,右一个丈夫死了,你是存心想咒我是不是!”
常德庸赔笑辩解道:“你这水晶心肝玻璃人!一煞神说错两句话又教你多心了去,我俩这关系我咒你不等于在咒自己!”
薛梦影冷笑道:“我算什么东西!天下谁人不知你常德庸一高兴起来腥的臭的全往家里拉!去堂子还要花钱,现在外面大把女人皇帝选妃似的等你打着灯笼明嫖!看在往日情分上,我劝你一句仔细被灯穗子招下的灰迷了眼迟早把你锦绣前程断送在女人手上!”
常德庸被她连珠炮的一段话堵得说不出话,在同事面前更是半点颜面也无,半晌怒极反笑:“好好好,你只管撒手出了这个门,我成全你和那姘头便是!”
薛梦影本是借题发挥,乍然听到这番决绝的狠话,不禁悲从中来,先是呜咽然后是放声大哭,常德庸不耐烦地拂袖而去,薛梦影哭哭啼啼羞愤之余难免说出一些令人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这戏今天是拍不成,穆斯君只好遣散了工作人员,紫衣也上前劝解一番,好容易才稳住她的情绪。
直到下午5点紫衣想起自己已出门一整天,还是穆斯君提醒了她:“看我这记性!都忘了你该回家了,现在电车应该来得及。”他晚上公司还有个应酬,否则他倒很想送送她。
、第 九 章
直到在电车上时才发现自己除了早上喝的一碗粥以外没吃任何东西,那种舞台带来的兴奋和新奇仿佛一剂刺激的强心剂,一整天被这种感觉支配着,一松懈下来就觉得异常疲倦和饥饿。那个薛梦影在台下见到虽觉妖媚可气质也不过尔尔,然而站在一弧雪白的灯光下仿佛正是诗词所说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画面饱满完美到不可思议。她眼前出现这样一副画面,舞台灯光如一弯圆月,一个穿着月白色暗花缎旗袍的女子,低着打着一字刘海的头,下颌只留下短短一段柔和的曲线,舞台上由近及远传来雷鸣般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闪光灯。
紫衣微笑了,她知道不会有那样的一天,然而夹杂于时局压迫和生活困顿,任由自己片刻沉溺于一个自知无法实现的美梦,未尝不是一种有效的解脱。
今晚电车上人烟稀少,她坐在第二排临窗的位置,外面又瑟瑟下起雨来,打在从红砖楼前擎出的木瓜树上,一辆黑色轿车驶过,照耀得叶片浑如薄脆的翡翠琉璃一般。电车转了个弯,一带都是弄堂房子,几扇窗棂啪啪作响,一个妇女赶忙着收拾阳台上的衣服,一个天台上几个孩子用手夹着袁大头放在嘴里比赛谁吹得响。弄堂里做花圈的店堂黑漆漆的,一个老太太戴着夹鼻眼镜用金纸认真地做出玉笼金屋,雕梁画栋,令人忍俊不禁,然而紫衣知道自己就如同她一般,明知道一旦战事爆发,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不就如同那红绿花纸粘出的屋堂一般应时碎了,每日依旧疲于奔命不敢懈怠筑着一个随时可被风雨吹破的蛛网。物价随时都在涨,每月工资都是一摞摞的废纸,要马上买米买面,有时候要大半夜起来排队,所有能想到需要的东西都要赶快买来,晚一会儿只怕这个月就白做了。
电车窗玻璃“哗哗”刮到香樟树枝,紫衣推开氤氲着淡白雾气的窗户撕下一片叶子,贴在嘴唇上吹出音符凌乱的调。月光下的小弄堂偶尔掠过一辆自行车,清脆零散的自行车铃仿佛檐前风铎的轻响。坑坑洼洼的甬道横七竖八地躺着衣衫褴褛的乞丐,有的在一口黑乎乎的锅里煮着野菜和树皮,伤寒症先战争一步抵达了衢南,满城病尸饿殍,常常听到窗外有人隆隆拉着尸车叫道:“拿出家里的——死人来!”走到这里就用脚随便翻翻地上的人,若是不动就拿席子一盖往车里一丢葬到义冢去。
那声调在中间一顿仿佛人的心一坠再猛地提到最高处,那声音再无情也不免苍凉。夜深人静,极耐烦机械地重复着,让人牙痒痒地恨。
回到家跟崔太太提起这件事,还没解释清楚崔太太劈头就“粉头,败坏门风的小娼妇”地骂起来,把手一挥,唾沫星子乱溅
地说:“你爹临死的时候跟我说,听多了东瀛士兵闯进村子打杀抢烧,他说卿丫头生得这样好,要是真有那一天,千万记得先结果了她再去死!结果了她再死!”等听到紫衣说只是做场记才面色稍霁,说到月薪50圆,连败坏门风也顾不得地眉开眼笑。
冬天就要来了,才刚找到工作,紫衣就开始计划发来工资该怎么用,一定要给善言和妈妈添件暖和点的冬衣,衢南的冬天非常冷,他们家窗户外是河,走在穿堂冷得只打哆嗦,被子也该加了,当时来衢南时没有料到会这样冷,现在只盖一床秋被,她和善言两人睡还常常被冻醒,还想想办法买点肉炖肉汤,两个大人不要紧,善言正在长身体,因为营养不良,他脸色总是黄黄,最近更是食欲不振。也是,每顿都是榨菜要么就是咸鱼,她都吃不下去。
晚上善言已经睡了,崔太太把她叫到跟前:“今天张太太又来跟我说你和她那侄子的事,又说她那侄子怎样能干,在洋行怎么被上司倚重,我也只淡淡回了句:‘我对他本人倒没什么意见,只是我们家姑娘不情愿。’你看璞渝到外地去跑单帮都这么久了,这样下去还不白给他耽搁了!张家那小伙你看不上也没关系,好歹敷衍敷衍,以后也多条活路!”
紫衣没想到崔太太还会提这件事:“三婶,我还小,养家第一,等过几年再嫁也不迟。”
崔太太叹口气:“找事,都是假的,到底还是找个人实在!要是我们以前也便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说那么许多?现在主张女孩子上洋学堂,出去工作,花花世界,灯红酒绿的任你们玩。”紫衣毕竟年纪还小,而且想来她的婚事也是不难解决。崔太太是小门户的女人,她还是把希望放在小儿子善言身上。
接下来的日子紫衣开始梦寐以求的新生活,她这个场记其实应该叫打杂的,整天闲不下来地穿梭在摄影棚以应付每个摄影棚的需要,虽然忙但她也有乐在其中的时候,本来酷爱连载小说的她开始迷上看剧本,演员在表演导演常常要因为临场的灵感对剧本做一些调整,她就要在剧本上做出修改,但她有时候会根据自己的思路写下一段段自己觉得更合情理的对话,中饭以后有些人要去休息,她是场记又是新人没有多余房间,她就翻看穆斯君借给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和《雷雨》。
薛梦影和常德庸的事僵持了数日,惹毛了严蟾桂,他本来就对常德庸引荐的新人极度不满,常德庸腹背受敌,最后只得以更换演员狼狈收尾。新演员人选是个重大问题,因为此时票房每况愈下的华夏已经做到被其他大公司收购的准备,最好可能的翌晨公司正在考虑观望期间,若
是《灞陵芳草》不能得到理想票房,怕是公司将面临倒闭。穆斯君借机向两位导演推荐紫衣,遭到两位一致反对,有时候他们否决穆斯君的提案不为了任何具体原因,总之就是看不上他而已。而紫衣甚至不能当个配角,因为身为配角,又怎能比主角漂亮?
新的演员很快由严蟾桂确定下来,名叫顾琪芳,长得不甚美艳,眼底却透着一股清澈的活泼潋滟。她这个女孩子每天都嘻嘻哈哈,即使被导演骂了,没过多久隔着老远又能听到她犹如泉水淙淙的笑声,她家庭曾也是诗礼人家,只不过饱受时局影响勉强度日,父母只有她一个独生女,自然疼爱得如同掌上明珠。从跑龙套到女主角她从不搭架子,一有空就给大家讲笑话,紫衣很少交朋友,她一向面冷心热,在片场除非必要否则不愿多说话,喜欢一个人坐在太阳下看剧本思考剧情,直到一个星期后两人却已经非常友好了。公司免费提供午餐,但根据工作人员的身份分等级,琪芳总是把自己饭盒里的肉分出一份给紫衣,总说自己怕肥,紫衣吃的时候有些愧疚,因为不能也让弟弟也尝到。
《灞陵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