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吟-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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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那深暗房门敞开,他萧然落魄地侧卧在床,听闻脚步响动,无察觉般一动不动,她微微一怔,待碎步近了细看,才发现他脸颊贴着余宛静的蓝色旗袍,怀里搂着另一个方枕,双眼微闭,颧骨突出,面黄憔悴,嘴角却扬着淡淡的知足的笑,仿佛是吞噬了上瘾的鸦片,深陷在自我迷幻里不可自拔。
那心虚内疚顷刻间一扫而光,她没好气地唤了声:“哥!”
他身子稍稍动弹,没有答话,倒把鸳鸯织锦的枕头搂得更是紧绷,俨然怕它被来人抢夺了去。
她怫然不悦,两手叉腰愤愤不平:“哥,你怎么能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你给我出去!”他断下她的话,却未回头看她,语调冷面冷心。
她死气跺了两脚,更是勃然怒道:“那女人故意勾引别人丈夫,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在外给你乱戴帽子……”
“你闹够了没有?”他腾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立眉瞪目,青筋爆出,腾腾的血液如千军万马冲杀而来,似要冲破白面皮肤,那紧握的双拳经牙关死咬方吞咽下呼之欲出的愤怒,仅是冲她咆哮:“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场偷情戏是怎么布置出来的?你故意灌醉宛静,故意迷晕张澤霖,然后把他们故意摆在一张床上,故意做给我看。宛静她是我妻子,她跟张澤霖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是你丈夫身不自知,对她余情未了,对她纠缠不休。你不管好自己的丈夫,偏偏对我的女人下致命的毒手。若是再有下次,别怪我不顾及兄妹情面,翻脸不认人!”
翻脸?毒手?难道他瞧不出来余宛静挑逗澤霖的时候,那眼神几尽媚态,那笑容几尽风***,把澤霖迷得云里雾里什么都无所顾忌?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冯家的安定团结,为了避开他跟澤霖的厮杀争斗,他竟然还辨不清是非黑白冲她发火,她丝毫不退让,对他嚷道:“你少自作多情了,你以为她对你笑就是喜欢你,以为她跟你睡在一张床就是愿意跟你一生一世,她心里牙根没你,她心里甭提多恨你,恨你强占她,恨你把她曾经囚禁在冯家,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那张狐媚的脸,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强暴过她的你?”
那铿锵有力的话宛若拨他心间利刺的锯刀,来来回回搅着旧痕新伤,他肺部闷气如沸水翻腾,烫伤了气管心脏,顿时面如白蜡,呼吸不畅,只能指着门口直道:“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滚?揭开了他心里不敢正视伤疤,他词穷词尽便让她滚。她怒火压抑,冷冷笑道:“别不知好歹对我大呼小叫,我还不是不想看到你认清她真实面孔的那天,比今天还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你也不想想,她自从嫁给了你,哪天不是寻死觅活?她何时在乎过你?是在乎过你的心,你的情,还是在乎过你的感受?”
她在乎过,那晚他冷淡待她,她明明环抱他的腰留恋他跟他解释跟他道歉,她明明给他留了便条想跟他缠绵想给他生个孩子。她当初是恨他,可在宁静的山村里,月明星稀的那夜,她动人心魄的呻吟是完全沉醉在他的柔情蜜乡......
山村?
他怎么忽略了大千世界还曾有过这样一个地方?
单单属于过他和她的清静平淡之地。
他的暴躁不安陡然静止碎裂消散成不露声色的镇定自若,不再理会门外的月明星稀门内的娇容惊愕,披了衣裳便径直出门,瞬间融入这茫茫的夜色。
断肠日落千山暮(31)
然而,当他马不停蹄又小心谨慎去了定州,当他如她那般从小巷隧道七绕八绕躲过可能隐藏的耳目,当他踏破寒光陆离的崎岖敲响记忆中的门户,已是气喘吁吁,后背浸透,紧张地上气不接下气。
开门的田哥瞧见陌生人先是微微一惊,既而看清了是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先生,您怎么才来?”
那略微失望的口吻俨然告诉了他,他迟了一步。
田哥见他表情呆然,似乎惊愕地忘记了喘息,不由补充道:“您太太昨天已经走了。”
她确实来了这里,这世上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只属于他们纯净回忆的地方。
“她在这里等了半个月,每天都站在村口,说你终有一天会来接她回去。可是昨天,她突然离开了。”
她一直等着他,消失后便来了这里等他,等他接她回家。
“她去哪儿了?”他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地掐住田哥胳膊,那力道几乎欲捏碎对方骨头。
田哥痛得扭曲的五官苦苦一笑,回话道:“我也不知道,她只留了话让我转告你,以后别再去找她了,她不想见你。”
是,不想见他。
宛静也意料不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不管计划有多完美无缺,不管她多能牢牢抓住冯梓钧的心态,不管她多有自信把冯梓钧带离权力的中心,一个细小的瑕疵便如蝼蚁之穴能瞬间破坏掉她倾之的全部心血和牺牲。
她精准的月事已经迟了三周,在耳熟能详的医书里,她能想出来的病症只有一个:怀孕。若是前两周月事的延迟可以解释为水土不服劳碌奔波引发的不适宜症状,可是第三周的迟迟未来,胃部不断涌现出莫名呕吐的冲动不能不令她感到一阵阵心慌。晚间,她掰着指头从头到尾详加算计,剔出了书本里科学规则的安全期,剔出了与冯梓钧在一起时对他的严厉控制,脑袋里只剩下那段危险时间跟张澤霖亲热时的无所顾忌,尤其是待在顺德的静湖山庄,他们从早至晚地腻在一起,澤霖又是强势霸道的人,不管她如何说教,他一直我行我素,他铁了心要她为他生个孩子。
刚修建成立的定州医院,粉白粉白的墙壁透着阴冷的寒。
她一袭乡下妇人扮相,旧蓝碎花小袄配条花色裤管,怕遇见熟人被人识破身份,不敢去定州老字号的回春堂,只好寻了医疗设备先进多数人不敢轻易相信轻易光顾的医院。
也不知是她本来就眉清目秀、如花似月,那身衣裳罩不住光芒四射的洋气,还是她口音太过端正,一笑一颦尽显了大户小姐的优雅自如,仅仅出口道了句:“医生,我好像怀孕了。”
那戴着黑色镜框的年轻男医生便撩起右手撑住眼镜,目瞪口呆地打量了她一番,方道:“医院有准确检验的方法,可能需要你稍微配合一下护士。”
她点头应允,并无大惊小怪,俨然明白其中的过程程序,接过对方递过的单药,礼貌道了声:“谢谢!”
瞧她扫了一眼药单,嘴角不自觉蠕动默念着英文,男医生好奇问道:“小姐,你信我?”似乎看出了她面露的不解,他微微一笑,随即解释道:“国内,像我这个年纪的男医生替女人看病,没有资历,很容易被人误解。”
她理解一笑,间接回他道:“国内,像我这个模样的女病人敢找男医生看病,敢说自己怀孕,是不是不太容易被人接受?”
不冷不热地亲近之语令男医生轻轻一笑。
前脚跨出门口的她似乎遗忘了什么,对他回眸笑道:“重点不是我信不信你,是你信不信自己?”
男医生轻松耸耸肩,仿佛听君一言,已释然于心。
检验结果出来,她自然看得清楚明白,虽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来的医院,可瞧那白色纸张上清晰的黑体宋体“阴性”,身子仍是禁不住猛然一颤,没有回头再去找医生解读,她呆坐在医院草坪上颇有西洋韵味的黄色排椅,怔怔的眸子直直盯着满地的枯萎,陷入了空前绝后的迷茫沉思。
当那映入眸子的枯萎之色添加了死亡的黑悲哀的灰,那灰色里又夹着显赫的金黄,她不由抬起下颚望了一眼,不由下意识地惊慌起身,那沉寂的面容顿时荡起片片惊愕涟漪,显然想隐瞒身分装出莫不相识已是不经意露了底,惟有淡淡一笑,强装讶异:“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是啊,他怎么在这儿?他不过是听昔日的同学说应医院院长之邀回了定州,所以趁今日巡视完生意刻意前来探望,他不过是站在透明的玻璃窗镜前瞭望冬景,所以无意间注意到了寥寥无迹里的一支清雅独秀,隔着百米之距,他仍是一眼认出了只能梦里想念的她。
谭世棠儒雅的面孔竭力压抑内心波澜起伏的不平,没回她话却关切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定州?有没有回家?怎么来了医院?怎么穿了套下人衣裳?是不是冯梓钧又欺负你了?”
面对应接不暇的问话,她只能笑着摇头否认:“没有,表哥,我正打算回去。”
她断然想不到这种境况下会偶遇谭世棠,也断然明白这段理不清头绪的时间内不能被冯梓钧发现了踪迹,定州城内最隐蔽的地方莫过于最危险的谭家!
一道乘车回家的路上,为逼嫌疑,她补了句多余的解释之语:“我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想回来待段时间,不见任何人。你莫要跟谁说我人在谭家,也莫要跟姨丈姨妈彦卿叔他们提我,我不想他们担心!”
知道张澤霖和冯梓钧在满世界找她,他当然不能泄露她一丝消息,给人可乘之机,他表情严肃,点头应道:“好,我不说。我在东郊置办了套宅子,爹目前还不知道,要不,你先去那里住一阵子。”
她又是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住了那么多地方,还是晓园里住得最自在舒服。”
这一肺腑之言宛若初冬里的徐徐春风,瞬间给了他勃勃生机的希望,他终于开怀地笑了。
断肠日落千山暮(32)
宛静低头紧随谭世棠进了谭家院落。两人重温一遍儿时溜走溜回的路线,游走过一色的水磨群墙斜穿方厦圆亭,前者查勘引路,后者蹑手蹑脚,安全回了青色缭绕的晓园,不忘胜利的对视一笑。
这俨然又勾起了谭世棠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她咯咯笑声能从云烟巷飘回晓园,她如春桃的笑靥随耳鬓的青丝散着洁静雅然,而每每从外面回来她不忘提醒他去厨房拿过两块桂花糕点清除唇齿间臭豆腐的痕迹。瞧她不过走了几步已满脸疲态,额头汗珠淋漓,他柔声道:“你先进屋休息,我去去就来。”
她心慌意及拉住他即将离开的胳膊,提示他:“表哥,莫要跟任何人说,我回来了。”
余光瞥了一眼那久违的葱葱玉指再次无防备地接近自己,他倍感信任,点头安慰道:“我知道。”
她莞尔而笑,冲他眨了眨灵动调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