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吟-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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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时,瞧她胃口不好,容颜憔悴,眶子里血丝尽现,似乎一夜未眠的样子,张澤霖柔声说道:“若是今儿没精神,便不去学校了,过两日再出去散散心。”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俨然不想扫了他的雅兴:“无碍的,只是昨晚多看了几章书,待会子在车上休息眯眯眼睛,自然会好些。”
学校位于顺德郊外,丛山脚下,密林掩映,鲜有人家,距离孙家宅子有些距离。
她仿佛疲倦得利害,不管轿车颠簸,道路崎岖,还是车内人的闲聊杂谈,她两耳不闻,微闭眼帘,像春风离不开大地般眷恋地粘着他。他少有的浓情蜜意,揽着她的肩枕靠在自己的腿上,撩拨着她耳后的柔软发丝。那紫红色的蝴蝶斑点随车一起一伏,翩翩舞动,一股股清雅的兰花香从白皙的颈子弥散出来,很让他欣慰满足,只是眨眼的功夫到了地方,总有种意犹未尽的错觉。
灰色长袍加身的校长,鼻梁上架着黑色边框眼镜,庞眉白发,儒雅博学,早带领一干教师主任在校门外恭候元帅大驾。
宛静瞧那白鹤凉翅的阵势,心有所触,以为他是借工作之便带自己出来走走,而自己与顺德、与秦军、与眼前数不清的高层文人高级将领陌生不说,又是唯一随行的女性,多有不便,又是要听大堆关于对他的阿谀奉承卑恭谦让,多不自在。趁着下车,她悄声跟张澤霖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张澤霖亦是意想不到学校安排了这种宏大的迎接场景,却也不好对下属们显露不满的怒气,只能吩咐了司机:“好好保护余小姐。”转而又凑近她耳边低语:“我会很快打发他们,等我。”
那热气在初夏带了股股闷躁,吹得她脸颊发烫,泛着桃色圆晕,她嘴角淡淡一笑。
他恋恋地握了握她冰凉纤细的手指,方在孙铭传的焦虑等待中下了车。
车又在孙铭传莫名奇妙的神色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元帅,余小姐她......”孙铭传掩饰不住忧心挂念。
张澤霖给了简短的答复:“她还不习惯这种场面,等以后再说吧!”
孙铭传“噢”了一声,无言可劝,眼睛示意了校长。
校长心灵会神,知道不能拖延元帅的时间,打扰他游玩的兴致,于是简单地领着上司在小范围内走动,走马观花地汇报近期的教学质量安排,一阵铃响后,草草遣走了随行的教师,然后故意安排人把自己支开,合理地给元帅留出想要的自由空间。
张澤霖今天一身便装,休闲的西服西裤,领子处的白色衬衣解开了第一颗纽扣,一个人怵在校园里除了面貌英俊外,与平常人也显不出什么不同。
而宛静身着深蓝格纹旗袍,亮丽的高跟皮鞋,撑一把蓝色的小洋伞,游荡在本就缺乏女子的封闭校园,单单婀娜多姿的背影已经引得年轻人浮想联翩了。
当张澤霖易如反掌打听到她的位置,赶过去找她时,她偏巧站在实弹训练场地庞大的榕树荫下,跟刚结识的人请教打靶的技巧。
枪,本是搁置在地,学生们匍匐在滚烫的沙子上,顶着炎炎烈日,开枪射击百米之外的靶子。因为宛静是位漂亮女子且不懂远射,靶场的教员惜玉怜香,将那射击靶子搁近了好几十米,又让宛静躲在清凉避暑之地,甚至担心她举不起长枪枪支,准备了枪膛的支撑,调到了适合的位置。
第一枪,没有悬念,她明明瞄准,仍是脱了靶,面容上难免有些失落。
教员安慰道:“因为是第一次,没有被声音震吓到,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双手将枪礼貌地举到主人面前,道了声:“谢谢!”
教员瞧出了她兴趣盎然,频频不舍的心思,推辞说:“这里有六发子弹,小姐如果喜欢,可以继续练习。”
“我知道军需用品价格不菲,每一发枪炮在战场上都是要竭尽所能地用在刀刃上,若交给我处置,那太过浪费了。”
这一番话说得教员倏然起敬,把枪放回到原来位置,便认认真真地跟宛静讲解起自己积累的经验。如果她姿势稍微不妥,碍于男女之别,他会口头上给予纠正。见她实在达不到理想的状态,他只好伸出右手去扶她的右手,左手去揽她的左臂,便随其自然地把她包裹在自己的怀中。
尽管只有隔着一寸来宽的距离,尽管是无心之失,无意之举,偏偏在张澤霖的眼中,是对她无缝隙的亵渎。
他百米之外冲过来,不闻不问,重重一拳,不偏补正,击在教员的鼻子上,嘴里不忘大骂:“你他妈的!”
教员眼冒金星,哼哼低吟了两声,咧咧退了三四步,终于坚持不住,浑然倒在地上,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整个嘴巴。
宛静恍然大惊,回头瞧见是他,忙蹲下身,拿了丝帕去擦教员嘴角的血迹,又跟教员说:“你先扬了头,止了鼻血要紧。”
那关心体贴的口气,惊愕担忧的眼眸,还有轻柔急切地动作,宛若一根圆棒钢针活活刺进了他的五官,他怒火中烧,青筋暴出,扯开她的手臂,强硬地把她拉了起来,吼道:“谁让他碰你的?”
宛静前些日子积压的怨气早已闷在胸口压抑着不外泄,这会儿瞧他趁人不备,偷袭好人,不仅不知道理亏,还理直气壮地对她乱吼。那闷气顿时如煮沸的开水,滚烫的蒸气腾腾地往脑顶上蹿。她甩开令人作呕的手掌,气急回道:“是我。难道我自己的身子让谁碰,不让谁碰,还要你准许?”
“就是要我准许。告诉你,在顺德,我说了算。”他唯我独尊的脾气被打翻的醋意,被她对外人热情对自己怒然的态度,还有那一句可气可恨的“是我”激烈了,不由恶狠狠地对她发彪。
“好,你说了算。”迎着火冒三丈无赖之极的怒气,她丝毫不退让,眸子里熊熊燃烧的火骤然变成了冻结的箭,恨不得一箭刺进他心脏,先是冻死他,再是烧死他,不折磨他七七十九天不罢休:“你答应放我表哥,为什么现在还把他囚禁在监狱?”
本是从别人的非礼引火到宛静的不自爱,现在又突然冒出尖酸刺耳的“表哥”二字,张澤霖愣了愣,嚣张的气焰稍稍微弱,口气却仍透着一股子霸道无礼:“放人不是我说放……”
“你还真是可笑!”宛静咬牙切齿,冷冷的调子透着嘲笑的冰:“刚才是谁耀武扬威对我说,顺德,他说了算,又是谁,口口声声对我说,放人,他说了不算。”
春风不识周郎面(27)
张澤霖哑口无言,不自在地摸了摸下颚,低眉抬眼间,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多情态度温软,笑逐颜开地去牵她时,歉意款款说道:“宛静,看到那个混蛋碰你,我气愤不过……。”
她打掉他的手,显然不想再听:“所以你给别人判了死刑,不闻不问便动手伤人?你知不知道你那一拳有多重!你口无遮拦骂别人是混蛋,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你是觉得玩我,很让你解恨,还是觉得耍我,很你舒坦?我知道,在许昌,我得罪过你,你可以像刚才一样泄愤,对我大呼小叫,对我拳打脚踢,我不介意。可我讨厌被你捏着把柄,明目张胆地威胁,欺负。”
这话听得张澤霖雾里看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看清什么。
“宛静,都是我不好,你莫生气。”青天白日,他死皮赖脸地强搂住她,不顾忌过往三三两两打量的眼神,不顾忌她的愿与不愿顺从与挣扎。
话摆到了光天化日的台面上,他依旧想混淆她糊弄她,愤愤不平和玄辞冷语已经掏干了她的心,掏空了她的肺,她再没了抗争抗辩的力气,只好淡淡语调说道:“张澤霖,你放了我表哥吧!我答应你,留在顺德。”
他身子如刀劈泰山,天震地骇,像抱住了烫手的山芋,万箭穿心的速度推开她,一双炯炯的眼睛盯着,虎视眈眈,威严淋漓。
“你囚禁我表哥,又想尽办法嘲弄我。对不起,我打碎了你两全其美的计划。”
他面色难堪,一言不发。
她轻如浮云般微微一笑:“如果你觉得这个交易不划算,我们可以坐下来一边看戏一边喝茶继续谈。你也知道谭家在南方的商贸地位,在北方的贩卖市场。如果南北爆发战争,谭家禁运大米北上,吃亏得不止是你那几百万秦军,还有顺德府千千万万的黎明百姓;即使不爆发战争,一旦谭家终止了贸易,仅靠北方自给自足,三年内,顺德不止是一幅尸横遍野……”
“够了。”他终于面如白蜡,恼怒咆哮。
其实,她早知道他是谁。
其实,她早计谋妥当,先是温顺地跟他去孙家老老实实地闲住,然后瞅准机会把他迷得稀巴烂,最后在他对她不能自持的时候,狠狠摆出一刀:是要她,还是放了谭世棠?
在许昌,他死里逃生,差点儿死在她那双假意顾盼神飞的眼睛下,现在,他又要不明所以地因为她再死一次。不仅如此,她还眉飞色舞地要挟几千万人来换回区区一个谭世棠,口无遮拦,随时随地。
她这是当着千万人的面活生生地挖他的心,要看看它是红,还是黑。
他冷傲的眼神掩饰不住轻蔑:“我也讨厌被你捏着把柄,明目张胆地威胁。实话告诉你,我从来没打算放过谭世棠,放过谭家。你以为我是真心喜欢你?如果你不是谭世棠未过门的妻子,我不会对你另眼相待。我要让谭家倾家荡产,让谭世棠因为你痛不欲生,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好好看着,我怎么玩他想要的女人!”
她愤世嫉恶,一掌掴了过去。
他反手亦是一掌。
只闻啪啪两声过后,她涨红的面颊颤颤抖抖映出了五个手指,火辣辣地烧心,嗓子里刺痛的哽咽被紧咬的嘴唇死死堵住,只剩下眶子里的泪水拼命地打转。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原来,他心里是这样算计的。
她怒视着从他身边飘过,像晚春里最后一朵争艳的玫瑰花,带着高傲的刺,凋零在这个初夏。
他紧攥着双拳,没有留她,如泰山稳重般迎风不屈。只是斜眼间,一朵白玉兰花凌空飘摇,暗香浮动,幽幽袭人,却沾惹血渍成了红色。他痴痴地望着那停有她余香的锦帕,终抵不住内心渴求的鬼魅,瞪了一眼守在树边胆战心惊的始作俑者,气势汹汹抢了回来。那一眼恨不得撕裂了人家,枪毙了人家。
孙铭传闻势过来,却是迟了一步,短短的一刻钟时间,理想中的数学老师竟像煮熟的鸭子飞到九天之外。瞧见张澤霖扛着西服,无精打采,心思凝重地盯着手中的帕子,忙上前唤了声:“元帅。”
他微微一怔,忙从沉醉中清醒过来,怒道:“余小姐呢?”
孙铭传仿佛已洞悉一二,欠身回话:“我已经吩咐了司机送她回孙家。”
她答应回去?!他恼怒的表情松弛下来,紧张地问:“她怎么样?”
“她心情似乎不太好。不过,话语间还是很随和客气。”
他又想是忆起了什么大事,紧急万分地言道:“你现在赶快回家,派人监视,如果她要离开,一定要阻止。”
孙铭传应了一声,正欲离去,又听他命令道:“记住,不能伤了她。”
不能伤了她?
从踏上顺德的这片土地,悲剧已经开始。
宛静回了孙家壁苑,无视眼前一张张熟悉热情的面孔,直奔了紫芸阁,收拾行装。
孙太太闻讯而来,看那冷漠不搭理人的情势,想是出门的时候又好端端地跟张澤霖闹了别扭,于是堆起笑脸,摇着袅娜的身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把那箱子里的衣服又一件件地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