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郡主到淑妃-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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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着无孔不入的难受,安慰伊,道:“你别着急,我是信你的,你只细细想煎药的时候,除了你,可有托旁人替你照看过汤药?”
度娘咬着唇,排除万难地回忆,慌张的神色渐渐退去,代之以沉着冷静的搜索表情,须臾,一抹亮色闪过伊的眼波,伊拊掌道:“我想起来了!是吴悠悠!”
我和大夫都是一愣。伊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嘴坐过站了,不禁脸红,讷讷道:“奴婢怕在屋里煎药气味重,便将银吊子支在院子里的丁香树底下,那丁香树虽花残叶枯,想必是煎药时落在了吊子里。”
大夫听了,向院子里看一看,望见了吴悠悠送的几株丁香树,拈须道:“这就是了,虽是枯枝败叶,却尚有药性,幸亏郡主所服不多,故而不必担心,我开一剂方子,解一解便无碍了。”
大夫言罢去写方子,度娘侍候笔墨,而伊却又像三魂失了七魄,目光涣散眼神迷离,嘴里还不停地嘟哝道:“丁香与郁金香……丁香与郁金香……”磨好的墨都漫到砚台沿儿上了,几乎湿了大夫的玄色线绨的衣袖。
送走大夫,我问度娘,“你方才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伊眉尖若蹙,道:“奴婢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伊说的话颠三倒四不着首尾,我也懒得再问,这次吃错药不过是无心之失,只要不是别人给我背后捅刀子,我也不会叫这头顶掉下的一片叶子砸出脑震荡。
、第六十一章 妙沁
自那日看望过婵娟之后,我叫度娘私下里找过萧贤,伊回来,把萧贤的话源源本本向我说了一遍,他那新闻发言人风格的长篇大论,千折百转表达的无非就是一个意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
然而他终究还是个有担当的人,把思念深埋心底的同时,却把银子从怀里掏了出来,托度娘给婵娟送去。
我嘱咐度娘:“把银子收好,等得了空给婵娟送去,千万不可叫崔妙沁知道!”
郁闷的是,说曹操,曹操墓就被盗,我说完这句话不出两个时辰,崔妙沁小姐便无巧不成书地出现在齐眉馆里,连庭中的芭蕉都魂不附体地摇了几摇。我和度娘直眉瞪眼儿地瞧着这位不速之客,面色红胀呼吸急促,就跟打开了山洞的阿里巴巴似的,崔小姐却相当淡定,淡定得甚至有些垂头丧气,远非伊平日眼高于顶的的模样。因此齐眉馆从这位小姐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伊还是那样注重仪容,伊是新妇,却碍于家孝在身,只着了一件秋香刻丝八团狐腋裘的褂子,系一条烟霞紫的妆花缎百褶裙,颜色素净,又不失名媛风范。
我一阵怔忡之后,仍然不失镇静地命度娘倒茶来。伊与我见了平礼,便不等我让座,郁郁地坐在案旁的一张杉木雕花椅上。我对着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觉得伊不像来砸场子的,才略略放下半颗心,眼带笑意的与伊寒喧起来。
“弟妹今儿贵步临贱地,真真使我齐眉馆蓬荜生辉啊!”我摸不清伊的来意,只得半是谦逊半是谄媚地投石问路。
崔妙沁斜着眼儿瞧我,笑道:“嫂嫂何必客套,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度娘冲了茶来,雨前龙井,嫩绿的叶芽舒展开来,沉静地伏于碗底,我一边让伊吃茶,一面笑道:“弟妹此言差矣,如今您容我唤您一声弟妹,都是给我面子了,我不过是个侧室而已。”
伊听了不屑地一笑,道:“侧室?嫂嫂贵为郡主,要不是有人鸠占鹊巢,又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不过嫂嫂也是太好欺负了!”
我轻呷一口茶,清香四溢,余味却有一丝苦涩,“人生不如意者十之□,还是得过且过吧!”
妙沁似对我的论调很不以为然,撇撇嘴道:“我就看不上那个狐媚子,天天缠着大哥,撒娇弄痴,全无半点矜持,不知道的,还当莺语阁当真养了一屋子黄莺儿呢!整日地撒娇弄痴,哪一点像个大家闺秀?”
我暗自莞尔,想到悠悠小姐那山花烂漫的作派,的确很不入这位女版程颐和朱熹的眼,妯娌不睦,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却也只能劝道:“弟妹出身世家,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与弟妹比尊贵的?”
这话似乎说到伊心坎里去了,因为伊从踏进来就始终保持黑线的俏脸,此时竟然拨云见日地亮了一亮,这光亮只消一瞬,又消失地杳然无踪了,伊愤愤道:“出身世家?在他的眼里,我连个青楼的卖笑女子都不如!”
我堪堪尘埃落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伊今天是来找我算帐的,还是觉得开门见山的闹场方式太过陈旧没新意,还要一只靴子一只靴子地扔?
伊并不理会我由惊慌而造成的皮笑肉不笑,只一味地说下去,道:“他外头有人,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谁知他新婚那日,喝醉了酒,抱着我,口里只不停地说什么‘情深缘浅’‘来世但愿别再天意弄人’……我嫁到他家,难道是来受这番羞辱的?后来我叫乳母找人四处查访,原来是翠景溪那个贱人,早知如此,我就是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也绝不入萧家半步!”伊说到最后,余音袅袅中竟拖着一缕凄清。
我与婵娟相识在先,伊又善良温柔,自然在这上头,我的心是偏向伊的,但崔妙沁这一场倾肝吐胆,却又叫人不免心酸,嫡妻又如何?若是他的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纵然朝夕相伴,也不过是守着个空心的假人而已。
不知萧尧的心,如今又在哪里?日日隔着朦胧的薄纱,看着吴悠悠恨不得把大半个身子吊在他的身上,我就在想,是不是他的心,也一样被伊抓得这样牢?毕竟见面三分情,萧尧昔日的柔情蜜意,只怕早已移花接木了吧?
就在这样的孤寂与冷清中过了两年,偶尔蓦然回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竟然可以在如此虐心的气氛中生存这么长的时间,一如惊诧于涸辙之鲋,仍旧心存侥幸,痴痴地等待着似乎永远不可到来的西江之水一样。
爹在初入颐福堂后,便如新寡的祥林嫂,嘴角边渐渐有了笑纹,脸上也白胖了。然而明日复明日,重获新生的希望越来越血肉模糊,爹也由当初的神采奕奕逐渐变成了神思倦怠。这日我又入府,带了他的中衣回来洗,王府的浣衣房虽说仍旧给爹洗衣,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那些拜高踩低的人难免投机取巧,处处不爹遂心,因此我入府探望爹时,总会把一些亲手缝制的家常衣物带给他,又将攒下的旧衣带出来,浆洗干净了下回再带给爹。
度娘顺道给婵娟和刘奶奶送银子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了齐眉馆。在灯火辉煌的莺语阁的照耀下,齐眉馆战战兢兢地现出一小片淡黑,我咽下梗在喉间的凄风苦雨,一面安抚自己:“珠儿,难道过了这么久,你还不能彻底放下吗?”
推开响得九曲回肠的雕花门扇,一钩新月洒下的清晖被关在屋外,如惨淡心境一般的屋子,几乎叫我寸步难行。摸摸索索地才想去找烛火,忽然一阵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兜头兜脸地挟持了我的呼吸,我想大叫,耳边却传来一句耳语,那耳语中令我朝思暮想的熟悉立时催下我两行清泪:“珠儿,是我……我想你……”
眉梢眼角,颈项唇边,瞬间打上了他灼热的印记……我像浮在一个极不真实的梦里,只是日日太想他了,才会做到这般与他痴缠的梦……
临走,他仍旧伏在我耳畔,绵绵絮语如紫燕呢喃,“珠儿,再忍一忍,再忍一忍,我会只守着你,只看着你,只抱着你……”
也只是这清风流云般的呓语和弥漫一室的酒气,才让我觉得方才的热情不是一场梦……
他叫我忍耐,那么他呢?如果他的热情如火是真的,那么这两年来的冷若冰霜,又是一种怎样咬碎银牙的隐忍?
爹总埋怨浣衣房的人洗过的衣裳,取来穿时像一根根的锐刺粘在上面,又痛又痒。我生怕是衣裳里生了瘙子,浆洗时便特意多投了几回水,快把瘙子的祖宗十八代也投出来了。
已是暮春时节,丁香院落里流溢着淡淡的花草清馨,夹在温软的春风里,漫天匝地向我袭来,我被一张睡思沉昏的网包裹着,渐渐神志不清,眼前的衣物浸在洒了皂角的黑黄木盆里,变作淡灰黑的一团,迷蒙中一个趔趄,我跌入了无底的黑洞里……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依然头痛欲裂,我大概真的病得很重,甚至眼前出现幻像,不然,萧尧的脸怎会在重重迷雾中起起伏伏?身子似有千斤重,想要动一动手指都不能,朦胧中有人抚着我的眉间面颊,温言若水地唤我道:“珠儿……珠儿……”
是谁在叫我?是萧尧吗?他还在想着我,世事变迁,情怀依旧?我的眼角有凉凉的东西滚下来,那个声音的温存之中挟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珠儿,珠儿……你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
“大爷先回吧,大夫说已经无碍了,有什么事我会叫阿豪去回您。”这是度娘的声音。
一线珠白的瘦影缓缓淡出,虽然意识不甚清晰,我的心口依然一凉,这凉意渐渐蔓延,染上每一寸身体发肤……
天光几明几暗,呼吸渐渐顺畅,身子也有了力气,我试着半坐起来,背后塞了软软的大迎枕,手里端着度娘熬的碧粳红枣粥,一口一口啜着,胸中塞满疑团,比身后大迎枕里的丝棉还要绵密得令人窒息,我看到度娘纤细的淡烟白的影子映进来,气息微弱却不失严肃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度娘微微一怔,随即长睫深垂道:“郡主劳累过度,大夫说好好养身子就是了!”
我斜眼瞥了伊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赌气道:“别瞒我了,早晚我会知道。”
伊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坐在海棠暗刻海水琉璃榻前,双目遥遥望向春光灿烂的窗外,纤纤玉指有意无意地搭在我的腕子上,低语道:“郡主千万要沉住气——”我突然有种不祥地预感,“郡主洗的衣料上,有一品红,穿在身上,若遇汗,则毒液渗入肌理,遇水毒性更强,郡主就是中了……”
度娘一语未了,我早已芒刺在背,是谁?是谁这样毒辣?转念间,两条手臂却如坠上了千斤巨石,动弹不得,原来度娘纤指早已搭在我臂上,运了内力缚住我喷薄欲出的愤怒。几乎同时,心里如同被人凿出一个恨海难填的深渊,黑压压地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揣着一腔忐忑,问度娘:“那爹呢?爹一直穿着这些衣裳……”
言犹未尽,伊隐忍不得,扭头拭泪,我甚至没有勇气再问下去,关心则乱的思绪却驱使我不得不问下去,“爹到底怎样了?”
、第六十二章 倒戈
度娘早已按捺不住,由啜泣一路飙高,终至于号啕。眼前的一切,葱绿双绣杜鹃帐子,黄灿灿的赤金帐钩,桌案上花梨木五屉书格,粉彩花卉笔洗,群魔乱舞地风中凌乱了,心头似被困兽锐利地爪子狠狠挠过,连无边痛楚都失落地尸骨无存,渐至麻木。
我僵卧孤枕,双目死死地盯着头顶帐子上绣着的一朵鲜红杜鹃,那淋漓的红色似是眼底渗出的血染就的,气息从齿缝间一丝一丝逼出,汇出一句话来:“是她干的?”
度娘细长的侧影映着绡纱间透进的日光,纹丝不动,耳垂上挂的珍珠坠子如一颗白亮的钉子,将伊盯在窗上,伊低低道:“除了她,没有人敢……”
一槌定音之后心境出奇地寂静,只是呼吸粗重,像是立于极度缺氧的高原,脑海中冒出的人竟是萧尧和他那句在迷乱的痴缠中不停回荡在耳边的“珠儿,再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