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狮子香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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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素英这么一问,李同源也很想跟着去上海。可是,他没有在陌生土地上生活的信心。
他虽身怀技艺,但是狮子香炉把他的魂魄完全摄走了。香炉完成之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工作过了。并非怠惰,实在是再也无法专心工作了。
“哎……”李同源把手插进头发里,说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想听听你的意见。”
“如果换成我,就不会再待在这里了。这种把中国的东西卖到日本去的事,我是不会帮的!……不过这是你的事,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素英这么一说,他也不好说还要继续待在润古堂了。
“我辞职!”他说道。
“不过,可得找份新差事,你有头绪吗?”
“没有,完全没着落!”
“真伤脑筋……对了,我来替你想办法,我有个门路。”
润古堂的经营权就在隔年正月转让给新店主。李同源当时已将账簿和商品整理完毕。
野口选了小古董店的掌柜做后继者。他是个专做赝品的人物,即使没有素英的劝解,李同源也无意在这种人的手底下做事。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3)
旧历年底,李同源搬到崇文门外的租处居住。在此之前,素英帮他找到了工作,过完新年就上班,工作的地点是“清室善后委员会”。
溥仪退走后,国务院从紫禁城内许多财物中,整理出像是私人的物品,归还爱新觉罗家,公家的物品就交由清室善后委员会处理。
委员会由政府派出七名、清室派出四名委员所组成。汪兆铭和蔡元培均是政府委员中的成员,曾经逃亡日本的罗振玉,也在清室委员之中。成立委员会的目的是,要迅速清理城内的收藏品后,早日设立图书馆和博物馆。
然而,担任实际工作的职员,大部分都对古书和古代美术一窍不通,经常连标签都会贴错。错把鼎误认为香炉,将尊(盛酒容器)写成痰盂,使得“清点物品”的工作不时地延误。因此,委员会很想引进对古物有相当知识的职员,李同源在这方面的资格,可说是完全符合的。
“待遇不高!”
素英虽这么说,李同源还是立刻答应了。
由于李同源在创作狮子香炉时,投注了全副的心力,以致目前还暂时无法从事雕刻玉的工作。不过,只在古董品上贴标签则是轻而易举的差事。
如果是清点紫禁城的收藏品,或许有机会和青玉狮子香炉相遇。被深深地禁藏在宫内的香炉,怀有他对素英的情愫,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而死了心。
如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让他振奋的了。
“庄念伟老师辞去了学校的教职,到委员会工作,他请我帮他找具有专业知识的人。”
李同源答应之后,素英加上了这一句。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失望。
(可是,素英小姐不久就要到上海去了。庄念伟再也无法纠缠她了……)
他如此想着,忍耐着。他对庄念伟不具好感,并不只是对方接近素英的关系,还有本能上的厌恶感。
和讨厌的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令人心情沉重。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4)
但是不悦的感觉,与再见到狮子香炉的愉悦心情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怀着一颗雀跃的心,开始到紫禁城内的“清室善后委员会”上班。
北京全城沸腾着。除夕夜,众所期待的孙文在市民的热烈欢呼声中抵达北京。溥仪退出紫禁城和孙文进入北京,宣告中国的新时代已经来临。
外界如此的狂热,和李同源内心兴起的兴奋毫无关联。如同逊帝溥仪被驱逐,不如在同一天素英的父亲死去那样来得重大
出身学校的庄念伟,在办公室的地位自然比李同源高。二十四岁的李同源以“工人”的身份被雇用。
“李先生对玉非常了解,就由他负责玉器的工作。”
庄念伟向上司建议。
进入紫禁城,让李同源吃惊的是,那些古物的数量多得令人惊愕。他原以为来到这里就能立刻和狮子香炉相会,然而此刻则深感自己就像是不知大海之深的井底之蛙。不过,既然被推荐为玉器专家,那么再会的可能性一定很大。
“小伙子,好好干!”
庄念伟说着,手搭在李同源的肩膀。李同源感到有种黏黏的东西从肩膀淌下,仿佛要堵住胸口似的。
李同源并没有立即邂逅狮子香炉。
清点工作首先由乾清宫展开。这里是历代皇帝召见军机大臣、决定重要国务的场所。其次是坤宁宫。
由于是先从重要的宫殿逐步展开清点工作,因此只典藏着新玉的颐和轩不知要等到何时才会轮到。
一般称宋代以后的玉器为新玉,和以前的古玉相比,工艺更为精巧,但古董性的价值被认定为较低。
在这段时期,由于人手增加,终于能够分头清点各宫殿了。
“颐和轩好像有很多玉器,可能的话,请派人去那里清查。”
李同源提心吊胆地向主任提出要求。
虽然如愿了,但仍由庄念伟担任调查颐和轩的组长。
“小伙子,就看你的了!”
庄念伟说道。
李同源是自己主动要求参与的人,所以,庄念伟当他是自己人。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5)
任何组织都会产生派阀。庄念伟是出身学校的中坚干部,等在他面前的,是未来即将设立的博物馆的重要职位,而进一步升迁的大门也敞开着。因此,他必须掌握住许多有能力的部属。他原本和父母属意的女子结婚,但夫妇俩的感情并不好。由于家庭不和的反弹,致使他将斗志转向工作。
李同源满脑子只有狮子香炉。年轻的他是个仅接触了狭窄的世界,且只躲在那个天地里的人。至于为了当领袖而让部属就范的庄念伟的心理,早已超过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对于想接近自己的庄念伟,总觉得没来由地厌恶,而多了份戒心。
(把我拉近之后,可能会用爪子扑杀我吧?)
李同源的警戒心态,可说是几近于动物性的反应。如此深的怀疑,来自对对方的厌憎,想来对方也是一样的念头。
委员会的各组人员共有十名左右。各组编派了一名国民军和一名警察。由于处理的是贵重物品,因此还身兼着监视的工作。进入宫殿后,立即换穿工作服,一律集体行动,不得擅自离开。
清点工作的程序,是先决定收藏品的名称,然后记在总账簿里,贴上纸签,再重新核对一次。
虽然是严冬寒冷的季节,但宫殿建筑里严禁点火。无人的宫殿静悄悄的,寒气格外逼人。记录员用毛笔登录,一个不留意,笔尖就会冻上,只好不停地用嘴呵气暖笔。职员们一面跺脚一面搓手,以取得少许的暖意。
李同源被雇做工人,搬运物品、贴上纸签是分内之事。但是,碰到玉器时,几乎都是由他决定名称。组长庄念伟虽自称专攻历史,考古学造诣也很深,但在李同源看来,他连入门知识都有待商榷。例如,将黄玉说成玛瑙,将水晶错认为玻璃。
“虽然写的是青金石仙人像,但其实是用蓝草染的染蓝色石!”
他毫不客气地指摘组长的错误。
庄念伟的脸色很不好看。
(又种下一个被怨恨的种子。)
李同源这么想着。
他并没有想要利用这个组织出人头地的欲望,也就没有必要讨好任何人。
在颐和轩里,他终于和青玉狮子香炉会面了。青玉狮子香炉和其他玉器,一起被装在箱子里。
再会时不可以慌张。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6)
他压抑焦虑的情绪,把箱子里的玉器全部拿出来,排列在地板上。然后,蹲在狮子香炉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他安静地咀嚼内心升起的喜悦,看着看着更加心满意足。是一种澄明的没有量感的深深的恍惚。抚摸素英乳房的情景,突然涌现脑海,终于形成一滴水滴,滴落在心底,形成波纹缓缓地逐渐扩大
“那里面有珍品吗?”
庄念伟从背后发出声音。
“有,这个!”
“嗯!……”
庄念伟瞄了一眼,就走了。
李同源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庄念伟的脚步声消失,再将视线转回香炉的时候,感到素英的面容悄悄地来到自己和香炉之间,不一会儿,即和香炉融为一体。间隔消失了,素英的幻影,宽容地包裹着和香炉成为一体的他。他已陷入陶醉的境界。
庄念伟的声音再度打破他的陶醉。
“要看到什么时候?看来好像很中意。”
“是极品呢!”
“是吗?……”
庄念伟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举起香炉。
李同源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是乾隆三十四年的。新玉还是乾隆年间的最好。”
庄念伟拿着香炉,从各个角度检视着。
感到香炉被放到自己的跟前时,李同源睁开了眼睛。
“快点登记吧!”
庄念伟说道。
“让我来写纸签。”
“好。”
把登记员写的纸签贴在物品上,是工人的工作。但是,因为特殊字太多,李同源有时候顺手就写了。因此,庄念伟一点儿也没有起疑,这就遂了他的意。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7)
青玉双龙耳狮子香炉
李同源用向登记员借来的笔,一面呵着气一面在纸上如此写道。手在发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的关系。
“把纸签贴在把手的龙头上吧!”
庄念伟说道。
“不,这得贴在底部。”
李同源用力地摇头答道。
“嗯!……也好。”
由于李同源很难得如此认真地主张,庄念伟以为是有什么专门的理由,就照着他的意思做了。有关玉器,他多半都会让李同源处理。
李同源将纸签贴在香炉底部,然后,反复地抚摸着香炉。
如同师父王福生所言,他制造的并非仿制品,而是重新创作的秀拔的玉器。虽然不是出于负疚的心理,但是,只有那刻着乾隆三十四年的铭文,成为他内心的污点。已经雕上的文字并不容易消失,但至少可以借由贴上的纸签隐藏起来。
清室善后委员会的清点工作进行着。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们仿佛逐渐着了魔似的。在他们之前,负责处理紫禁城收藏品的只限于丧失男性机能的宦官们,这些人大多是精神不健全的人。对于身心健全的人们而言,在初次接触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秘密宝物时,是既感动又害怕。所以,气氛变得不一样自是无可厚非。
“这里面充满了覆灭王朝的怨恨,这些怨气一定会附到咱们身上来的。”
有人这么说。
“不,这里的收藏品是长年从人民身上榨取来的,是民脂民膏!让咱们这么激动的,恐怕是藏在每件宝物里,那无依无靠的人民的怨叹吧!”
也有人如此反驳。
“不是!也许这是因为帝王所拥有的文物,都是由民众制造的。伟大民众创造力的结晶就在里头!这才是触及我们的内心,让我们感动的东西。”
也有人持这种看法。
这个机构开始有了朝气。
四十年后,一名还活着的职员在回忆录上如此记载。
朝气指的是跃动清新的气氛,是所有人员在兴奋状态下的产物。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8)
但只有一个人远离旋涡之外,他就是李同源。
在他眼中,只存在一件美术品那就是他亲手做的青玉狮子香炉。即使进到秘藏宝物的宝山,他也只看到这一件。
那一年(民国十四年)的三月十二日。孙文在北京铁狮子胡同的国民党本部去世,结束了六十年的人生生涯。
清室善后委员会里大多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他们全部都沉浸在悲哀里,中国的救星陨灭了。听到孙文死讯的当天,连庄念伟都流下了眼泪。
(这人也会哭?)
李同源不可置信地盯着庄念伟的眼泪。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伤感的感觉。对他而言,孙文不过是远远的标语牌上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