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镜-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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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在的这里!
而要让她爱上这里,除了让她看遍修罗界的世相,走遍每一寸土地,时时帮助那些修罗百姓,得到他们的回应和尊敬之外,还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
火莲深深地看着他许久,才下了结论:“你还是一样贪心。”
“谢谢。”身为爱着这座修罗界也爱着绯樱的王,他的贪心,是值得原谅的。对吧?
雷雨
是一种无法抗拒的黑暗与温暖席卷包裹了意识,是一双熟悉的手臂密密环抱了身子,是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在说着切切的私语……最终,什么也记不起了。
兵刃轻轻碰撞的声音,吆喝的声音,还有……天空中焰翎鸟悠悠鸣啸的声音。绯樱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睫,意识尚有一丝迷蒙,身子却已撑着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棉被滑下,一丝冷风钻入,霎时令她清醒不少。
他果然走了。
一抹名为“怅然”的情绪悄然袭上,绯樱拥着被,任由那抹情绪缭绕满怀,垂眸沉思。这里是间小客栈,光从客房连隔音的结界也无便可知晓条件并不优裕,外面金铁之音不断,细细听去,金铁交击中还夹杂着风火之声,看来是到了一个冶兵锻刃的镇子。
掀被下床,俐落地着衣束发,一边打量着房间。这房里陈设极简单,一床一椅,连一张桌子也无,自然也就没有能放在桌上的东西——例如,妆台。
没有妆台,也就没有镜子,她最擅长的以镜追踪便施展不开。他是故意把她安置在此,提醒她别再试图走捷径追上他;但与他纠缠许久,对他的心思也能猜出几分,绯樱脑海里微微一转,已想到另外一层:他不让她走捷径,便表示他离得不远。
那么,即使她放出灵符打探,也必会被他挡下。当机立断,绯樱推门出店,结账时却啼笑皆非。
“……那位小哥说,姑娘可替他付三倍的账。”老板娘的笑容甜得可以掐出糖水来,本就艳丽的面容更添三分姿色,当即看呆了一早入店吃饭的一干客人。
万没料到他连这等恶作剧都拿出来用的绯樱只得乖乖付账,暗中自嘲:修罗王,果真是“金口玉言”。孰料手方探入怀中,她的眉目随即一僵。
钱袋——不见了。
平常众生怎可能近得了她的身?即便近得了,哪个众生会贪图钱袋?绯樱连想都不必想就知道,这是他逃走的后招,很……凡间风格。
瞧着她冷淡中渐渐透出尴尬的神色,老板娘风姿绰约地一笑,自顾自提起朱笔将那账抹了去。绯樱感激地微微颔首,正欲提步,那跟面容一般娇艳的声音从她身边传来:“姑娘若追上你家那小混蛋,可得好好收拾一顿。”
绯樱顿住了脚步,老板娘依旧笑嘻嘻地,微微眯起风情万种的金色瞳眸却泛出了一丝修罗特有的冷光,接着道:“那小子说,你若付不出这些钱,我可把你留下来洗碗抵债——哼哼,你得快些追上他,给那不知疼惜娘子的混球吃些苦头才好!”
“老板娘,是又跟老板吵架了罢?”熟客中的修罗哄笑起来。
“去你妈的!再乱嚼舌头,当心老娘活劈了你!”一转身,无双艳容立刻化成金眼恶煞,泼辣的模样哪里还有方才对着绯樱的亲切?只是这里的熟客看惯了这等不时上演的热闹,一群客人只是跟着打诨说笑,谁也不当真。
而绯樱已悄悄离去,这里的热闹是别人的,她所有的,仍是追上他的脚步。
追索,是一种求之不得的渴望,以及想要手到擒来的急切。过去,他用心追逐着她,现在,她用脚步追逐着他。虽然他很清楚,她甚至不用呼喊,只消一个眼神,他就可能停下了逃跑的脚步,乖乖地随她而走。所以他不愿面对她,怕动摇了自己的心思。
此刻,装扮成普通游侠的修罗王正骑在金眼化成的马儿上由缰而行。这片地域是修罗界北方,初初入冬便已干燥苦寒,但千万年前,修罗族正是从这片苦寒之地凭着勇悍奠定了修罗界形成的基础。这里沙漠与冰河并存,深林与岩峰比肩而立,景色奇而险,荒凉而苍茫,信马游走无垠广漠,心下自然而然生出无限苍凉慷慨。
天空有苍羽鹰掠过,快得只让人听见一声尖啸,飞影只蔽过日光瞬间已戾天而去。地面上的修罗王拎着酒囊,金眼背上的身子已是不甚稳当。左摇右晃间,还记得提壶饮一口,却忘了酒囊终有尽时,最后几滴酒缓缓落下,便再不肯流出一滴,他微微抬了昏茫的眼,金色瞳孔里醉意醺然,却不见一般醉汉的浑浊,只剩下迷蒙的水光潋滟,风情无限。
身子歪倒一边,眼见得他就要摔下马背,通灵的金眼不着痕迹地跟着他微微一偏,稳稳让他立正;身子再往另一边倒去,金眼默契极佳地再次跟着偏一偏,四蹄脚步不乱,走得依旧自在,也依旧将主人稳稳地安置在背。而它背上的修罗王白衣墨靴,褐色斗篷已醉得滑落至臂肘间松松挂着,满身风尘仆仆却依然掩不住青丝如墨,玉面带晕,身子在马背上歪来倒去,前伏后躺,左偏右挂就是不会摔下,看上去竟是十分的风流疏狂,醉意自在。
酒囊已空,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咕哝一声,随手将它抛向身后沙海,任它被风沙渐渐湮没。身子歪了一歪,双足一蹬,在金眼背上极轻巧地调转了方向,双臂一枕,靠着它的脖子彻底躺倒下来。
沙漠中利风烈烈,他张开薄薄一层风壁作为结界挡住飞扬的沙尘,只让风环绕着他来来回回,吹起他桀骜如本人的长发张扬舞动。躺得无聊,一声长啸随风送出,啸声过处,竟似是要与这沙漠中长风缠斗一般,浑然苍凉,生生压过了尖利风啸;啸音激得那风如怒,风声更烈,他的啸吟也如九龙破云而上,九转回环,撕咬着风声的张牙舞爪,一点点地将风声包围着,不疾不徐地将它的暴烈缓和,渐渐地化为和风的曼声长吟,最终,最终和着他的啸音,长送入云。
醉意朦胧中,好像心里牵念多年的姑娘就在眼前。他菲薄美丽的唇上扬若稚子,伸出一只手臂,在空气中幻画出她的模样,以指尖轻轻拂过虚无透明的眉眼五官,有点儿傻傻地,笑着。
然后,他因为醉意而低哑的嗓子,开始慢慢地吐出音符乐调,唱起歌来。
戈壁千里兮夕阳残,
风沙漫漫兮夜将寒。
战火连绵兮吾俞明,
垂手入川兮情无断!
长啸北望兮敌未除,
愿携丹霞兮共甘苦。
饮马长河兮结连理,
展翼将奋兮同生死!
这是千年前传下的战场逸歌,据说是一名将军在成亲那夜接到王命奔赴沙场,而他的副将妻子也义无反顾地同赴,将军感动之下,为妻子作了这首歌。意思是说:虽然即将奔赴艰苦万端的沙场,但我的心意愈发清明,有你在身边,沙场就是我们一齐步入的情海;你的脸庞染上了丹霞的颜色,这是我们的新婚之日,我将与你比翼双飞,共同杀敌。
长河落日圆,大漠沙尘暂歇,而远方乌云悄然滚滚,云块中雷光隐隐,被他压制下来的风声像是获得了援军般再次扶摇而起,但他浑不在意,仍然一遍遍地唱着,深情苍凉的调子一路远飞。他已不再去想这歌里的意味,只是贪图着将胸中无数块垒曼声唱出的痛快。
乌云滚滚而近,压城欲摧,电光雷鸣开始不安分地低咆,似是在警告还未归家的人快些离开旷野,风声飘然直上,重新尖利起来,痛快地将乌云推送到他头顶,笑声愈发大了。
他不惊不惧,身下的金眼自然亦是不痛不痒;他依旧唱着那支逸歌,金眼也依旧自自在在地信步而行。漫天乌云狂风,电闪雷吼,他们像是丝毫没感觉到一般。
就在第一滴雨点砸下时,他昏茫的意识里听见了竹箫的声音。
是和着他歌声的调子的箫声,苍凉悠远,浑然天成。
他没有翻身坐起,只是让歌声更加放肆,那箫声也丝毫不慢地跟上了他的声音,伴着雨点雷鸣,风吼阵阵一齐传入他耳际。他闭上了被雨点打湿的眼,自顾自地又迎上箫声唱了起来,伴着愈发狂烈的雨势,他的歌声丝毫不减,反倒愈加恣意桀骜;而那箫声亦是未曾示弱,交缠着他的歌声一同在天雷暴雨下跟着撒欢儿。
唱着唱着,他耳中听得那箫声越发清晰。翻身坐起,调转身子顺着金眼带他走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它竟是跟着那箫声将他带到了吹箫者眼前。
歌声停了。
一道雷光就在这时狠狠劈下!
他抹抹脸,甩掉满手水珠,翻身跳下了金眼的背;它随即化为耳饰,他则静静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再打量了一下她在那道雷打下时飞快张开、将他护住的冰雪结界,笑了。
“我可不知你会吹箫。”他将挂在臂上的斗篷甩下地铺成毯,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乐官长老教的。”她收了那支竹箫,明白自己此生再也吹不出方才那般的乐曲——有的曲子,一生本也只能有那么一回,碰上那么恰如其分的心情和环境,才能吹得出来。
“啊啊,他可是连我都不教的呢。”他笑着靠近她,满意地看着她不再退却,他低首,抵着她的额,亲昵地道,“我吃醋了。所以,你帮我梳发。”
她站在大漠中少见的巨大岩石下等他已有十日。他逃跑的方向,除了这里之外就只能到北疆军关,但他不会傻傻地投向那个知他甚深的罗网。
绯樱一言不发地取出梳子,替他解下发绳,湿漉漉的长发立刻垂落了她满手。
梳着他的发,慢慢地、轻轻地,生怕伤到他一般的温柔,就像过去,为他上药的时候。他弯了唇角,坐在斗篷上的身子微微弯起,引得她跟着靠近。
“诶,绯樱呐。”他的声音低得宛如耳语,却避过了结界外的狂风骤雨直直传入她耳里,“你喜欢修罗界吗?”
“……喜欢。”
“喜欢修罗吗?”
“喜欢。”
“喜欢十二神将吗?”
“喜欢。”
“喜欢长老吗?”
“喜欢。”
“喜欢无咎吗?”
“喜……”顿了一顿,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一停,但,只是片刻,“欢。”
“真巧,你喜欢的东西,我也喜欢。”他回首,发丝还有一绺牵在她手心里。他目光灼灼,比结界外的雷电更加明亮,“而且,比你多一样——我喜欢你。”
她微微垂眸,梳顺了他最后一绺发,松手。“嗯。”抬起眼眸,任他将她一直挡住右眼的发丝往耳后拢起,亦是低声开口:“不逃了?”
“这儿的地下水全被你控制了罢?”他故意笑得怕怕的样子,四下瞧瞧,“我若是逃了,迟早怕会被冰刀串起来。”整个沙漠最深处的地下暗流如今只怕都在她幽鬼结界之下,她真有心抓他,只消动动心神念念咒语,全沙漠都会在一瞬间变成寒冰地狱。任他是修罗王之尊也好,想逃脱只怕也得赔上用灿白明火毁了这沙漠的代价。
当然,简单的方法也有——打伤她,让她不能凝聚心神。可他能对喜欢的姑娘动粗吗?既然不能,那就只好束手就擒。更何况,他明白,他不需再逃了。
他与她,都不需再逃了。
“绯樱,”他的眼底流泻出熟悉的杀气,那些平淡一如呼吸的杀气,可他的面容在看见她摇首表示不会那么做的时候,依旧带着稚子般的甜美笑容,眉目之间甚至可说是春风拂动的,“你……一直都没放下复仇的心思罢。”
他没有问。她心里的那点黑暗和执拗,无非就是修罗不用读心也能懂得的复仇杀意;可她却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她不敢涉入情川的原因。她不愿让她自以为的黑暗,再给他添上一丝寒,即使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