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俊仵作-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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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人仍笑着,片刻,才正色道:「这几年,是委屈你了,兰舟。虽然我明白,这回若不是陈大人沉不住气,或许你真能一生待在福平,闲来下棋,笑看几个偏乡知县发梦。」
鹰语定期回报府中情形,对於远在福平之事,钱大人自然了若指掌。
江兰舟点点头,语带同情地道:「那麽就可怜了鹰语了。」
「那小子可是自请随你到福平,有什麽可怜?」钱大人摆摆手,不如眼前男人一般有同情心。「不过,他是为我效命,这一点我不会忘。」
钱大人一向赏罚分明,底下人尽忠几分,他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钱大人会派鹰语跟着他,多少也是为当年一场意外波及无辜做点补偿,所以,山中遇袭,鹰语不只护他,也为保住陶知行而出了手。钱大人为他做的,江兰舟不会装作看不见。
「这块玄铁权杖,鹰语一直带在身上。」江兰舟从袖中取出那日鹰语用来吓唬齐玉衙门上下的权杖。刑部侍郎之位长年悬着,是为谁?能说服皇上将此事一再搁置,可想而知钱大人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钱大人看着他将权杖放在桌上,向自己推来。
在话说清楚之前,此权杖尚不能收。江兰舟道:「下官曾经想以一本名册换得刑部一职,起因是见久了在上位者因贪婪无度,频频露出弱点给人捉住,而在下位者自然得抓紧机会要胁在上位者,以达到目的。」皇室中人不捡点,便让陈大人抓住了把柄;而陈大人行为愈发嚣张,他手中握的名册渐厚,成了最佳筹码。
官场打滚一生,钱大人还没见过为官不贪、不为仕途而手段百出的。
谋事,需要银钱打通关卡,需要人脉互利,不单是官场如此,百姓从商以至生存,皆是同一道理。然陈大人所为已是过了界,只因心中不平,将大理寺的密探做为己用,表面上巩固其在朝中地位,实则分化皇家,朝堂,皇上又怎能容忍?
兰舟原是陈大人最得意的门生,会起了背叛心思,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钱大人不会听不懂他话中涵意,若有朝一日刑部成了另一个大理寺,兰舟不会委身待着。有提拔之恩的老师都能背弃,要留住兰舟,并非易事……钱大人心中想着,放了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监督,是自讨苦吃吗?
嘴角勾了勾,钱大人道:「你入官场还未有我与陈大人来得久,已能摸清自身的路,实属不易。兰舟,上行下效,是执法之本。我本望你入我刑部撰写法典、订定法则、监督执法,」他瞄了眼手边的玄铁权杖,说道:「自有你发挥之处。」
「刑部在大理寺之上,大理寺在各州之上,一层压一层,压在最底的永远是百姓。」江兰舟轻轻问着:「大人,这是上行下效,还是职权之争?」
这胆识,在陈大人面前,岂不是自讨苦吃?钱大人听着他的话,没有反驳。说法不同,做法不同,但他们想达成之事是一样的。只是世上能事事不违心之人毕竟是少数。
「当年离京,钱大人说过下官天真得卑鄙。」江兰舟唇微勾,双眼落在权杖上,眼露一股自责,道:「然而最卑鄙的,还是自命清高者吧。」
他作戏,总有三分真;言辞犀利,却又适度显示自己的错误与弱点。
兰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能屈能伸,不随波逐流也不自恃过高,可以说是伸屈自如了。
「你确实卑鄙了许久。虽是迟上几年,可如今入我刑部,你我能一同做的事尚多。」钱大人顺着他的话带出了重点:「只不过当年你有名册,今日你有什麽呢?」
闻言,江兰舟觑了眼後方笔墨,笑道:「可否一借?」
钱大人挑了挑眉,虽不明就里,仍道:「请。」
江兰舟起身取了纸笔,回到钱大人身前,墨黑的字,落下一个个名字。
「这……」钱大人读了前几个人名,瞠大了眼。莫非他能将名册中所有人名默出?
「下官的长处之一便是记性好……」将纸张递出,江兰舟道:「这是安于七王爷府中之人。」钱大人与七王爷最为交好,追了几年总该给点交代,否则七王爷心急起来,对钱大人没有好处。
钱大人敛了笑容。今日七王爷将他招去,说的,便是此事。「我如何知道这不是你随手乱写?」
「下官所写是真是假,钱大人心中有数。」江兰舟相信七王爷与钱大人早已瞄准数人,只是未能确认。王府中人多世代侍奉,若是冤枉了谁,只会让其他下人心生不满,就因此,七王爷才迟迟未有动作。
「就当这是真的吧。不过……」钱大人见他停笔,沉吟半晌,失笑道:「三年前兰舟只要顶戴,我还当是赚到了。说吧,如今你这随手写来的名册,我又该用什麽来换呢?」
江兰舟噙着微微笑意,与钱大人对视着,将手盖上了他推过来的玄铁权杖。
雪落不停。
才知原来,福平的隆冬,不如想像中宁静。
陶知行在房中呆坐,房门敞着,府中小仆一会跑过来,一会跑过去。
大人即将被调回京中,成日忙进忙出的。自那日深夜廊下遇着後,她见不上几回。有日听见衙役们嚼舌根,方知大人将入刑部,在钱大人身边待着。
原不愿为陈、钱两位大人做事,眼下此举,是为何?她摸不清。
前不久大人上京一趟,回来後便吩咐即将至刑部任职,再过不久就要先行;至於那满坑满谷的书籍、案帐,这几日点妥上了封条,待初春雪融後再由头翁押车上京。
当初说好随大人到福平两年,眨眼过了一年,他已要离开,那麽,她是不是该打道回府?
刑部不比偏乡小县,都堂任职,需有功名在身,就算是仵作,也非寻常仵作,不是一个小小女子能胡来的地方,就算刑部当有更多案子,或能令人眼界大开,可仔细想来,那不是大哥会允她涉足之处。
单手支面,陶知行望向了窗外。她花了番工夫来说服自己,该知足,该见好就收。
拖延许久,她终是提笔写了封平安信回家。
没敢写给大哥,她写给了三哥,说明事情原委,并道她将回日江一趟,今日起程。此事还未有机会向大人开口,总想着下回见着他必要打声招呼,眼下,大人去了山城县不知何时回来,也就不必说了。反正她不擅长道别,留张纸条也就罢了。
她现在该烦恼的,是回到日江後该面对的事。
齐玉县之事传回日江……家族中人怪她、怨她,那是自然的,她没一点冤枉;而长兄如父,大哥原来为自己说好了一门亲事,事到如今婚事该要取消了。大哥或许不会让她出面,那麽至少,她得向大哥当面谢罪。
她已准备好要承受怒駡责罚,就算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
这麽想着,她该早早起程,早些回到日江,也早些面对应有的责问。
回头,床上放着她的包袱,里头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册,昨夜已整理妥。该收的都收了,她的心……也收妥了,只剩……
陶知行望向窗边放的一物,是那晚大人留在院中窗边的精巧布包。厚厚的白布绣金线,所绣是两棵不知名的树,再结上一个看起来极为复杂的,结扣,她没胆拆开,怕系不回去。
包着什麽?
布料过厚,她摸不太出来。
大人可知道自己落了东西在院中?是无意,抑或有心?
她……是起了点私心,於是没归还、没问起,就这麽收着。
今日一别,山长水远,身分悬殊,大约是不会再见;这世上,或许有些谜就只能继续是谜。
她偶尔想起,猜猜着这布包当中是何物,也就能忆着曾有这麽样的一个人,不曾瞧不起陶家仵作,不曾对她所做所为皱眉;也许,大人不是个好人,也有些难以捉摸,在她看来却是个不错的官。做为仵作,跟在大人身边一年也学了不少活人的想法。
所以,就此一事,让她继续猜吧。
陶知行起身,拎起了包袱,最後再看那精绣的布包一眼,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去。
雪白一片的路上,无人。
陶知行独行。她将包袱绑在身上,两手收在缝了皮毛的袖中,一步一步踏在深过脚踝的雪中,但觉寒意入骨。福平到日江不是太短的路程,大概也没人蠢得如她一般,赶在深冬时分上路,也许她该顾车或借马的……
不过……走得缓慢点也好,可以多看几眼此地。
蓦地,她停步,侧身回头一望,後头是一路走来在白雪上踩出的脚印。
她不是一个爱往回看的人,只因深信後悔无用;既已踏出,又怎麽可能回头?此刻心中的踌躇源自什麽人,她心里明白;然而一年不是很长,他对她的影响还不够深远,过些时候便会淡去。
陶知行这麽告诉自己,於是转头向前,又再迈步。
继续走着,四下静得有些可怕,寒风拂来,她拉高了外袍衣襟,遮上冻僵的鼻头,将半张脸埋进里头取暖。
又不知走了多久,身後传来些声响,她没留意,直到有辆车由身边经过,到了前头不远处停下。陶知行眨眨眼,又缩了缩肩,眯眼睨着那车横着挡去了她的路,疑惑地又向前了几步。
待她走近,那车帘掀起,当中之人正是江兰舟。
黑眸落在她包裹得密实的脸上,他声音偏冷地问着:「去哪?」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想必是因近来忙碌睡得少所致,眼下两抹隐隐的黑,但瞪人瞪得很有力……转转眼,陶知行如实回答:「回家。」
「京城在那头。」他抬了抬下巴,望着她身後的结路,那同样被雪掩盖的上京路。
京城?是因声音闷在衣襟中,所以他没听清楚她刚才说的话?陶知行拧拧眉,将遮去半张脸的前襟拉下,道:「小的正要回日江。」
江兰舟头微低地与她对视,那双眼中没有试探或捉弄。
自入冬後从京中返回,他便日夜忙着。钱大人令他尽速回京,县衙之事将暂交山城县的李大人代为打点,许多事务得要吩咐清楚,省得日後麻烦。
早先他打山城回来,小仆来报,说她背着包袱离府。来到房中,见到了她留下的简短字条,短短几个字,显得没有一丝留恋。
过於忙碌,所以忽略了她……这是他的不是。
江兰舟将车帘绑好,双手盖在口鼻呵着气,接着,他长手盖上了她冻得发红的鼻头。陶知行明显一僵,他似是喃喃道:「深夜廊下窗边说话,以为你听懂了几分,但其实你从未回应,是我自以为是了……」
陶知行直觉要退开,却被他掌心的松墨香勾住,只能楞楞听着。
她眼底尚有些防备,江兰舟说道:「年初到日江,为的只是讨来一人为我阅帐,何时开始竟觉两年太短,我记不起了。数年前的一事在我心中结下难解心结,我满心想着赎罪,想着为日阳做些什麽;若日阳愿意,我便给她个名正言顺的身分。世上知心人难寻,但有人从此相伴,彼此照应,若那人是日阳,就算她心中对我始终有埋怨,或甚至想着报复,也是无妨。这想法何时起了变化,何时开始盼望身边之人能知心、能真心……我亦记不太起了。」
人的贪念在不知不觉中蔓生,顺着藤蔓而上,去寻那起点,却是越理越紊乱。需要思考的事总是过多,太难分辨她是何时入了眼里、心底,回想起来,觉得她嘴中衔住包子的模样可人,她不经意的许多举动令人心生怜惜;而书房之中,她瞧着午睡成死屍一般的自己,那专注,令他起了独占之心。
在福平的日子里,两人不断交换想法,谈的是检验,他却借着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