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门女侯(完结)-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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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朝宣浑身一震,猛然想起梁庆的警告;江小楼是一个妖女,她会利用人的弱点不惜一切达到目的,千万不要被她诱惑了。这样的话几天来他反复提醒自己,直到坚定了信念才敢来到这里,他是修心养性的佛教徒,没有道理见死不救,既然她是病人,他就必须治好她,其他的一切都不要管。可现在,在这双充满魅力的眼睛面前,他的信心动摇了。
“我当然不会给大夫带来麻烦,我只是需要你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要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人死在这里吗?”她的声音非常平和,带着一种恳切的请求。
美貌,温柔,善解人意,这些不过是江小楼的外衣,薄薄的一层皮相之下,隐藏的是暴戾和阴鸷的灵魂,然而谁能透过美丽的外表看到那个愤怒燃烧的灵魂,谁又抗拒这样美好的诱惑?
“我……虽然很同情你,但你毕竟是个犯人,我不能肯定你的清白,也不能审判你的罪过,更不能背着梁大人帮助你。”他犹豫再三,还是摇头。
“你自己有眼睛,”她叹息着道,“但你却装作自己看不见,如果我真的有罪,他们手上已经握有足够的证据,为什么不直接判罪?一切的罪名不过是莫须有的,我唯一的罪过就是不肯认罪,不肯交出江家的财产。其实梁庆的所作所为,你不会毫无察觉,为什么还是不敢承认,执着的要认为我有罪呢?”
傅朝宣的牙关紧咬,额头上隐隐露出青筋。
江小楼笑了,轻轻摸索着佛经的封面,动作轻柔:“大夫,你有忠于内心活着吗?”
傅朝宣见她不再对刚才的话题穷追不舍,似乎松了一口气:“忠于内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太困难了。”
“难吗?”江小楼清亮的眼睛望着他,带着质询。
傅朝宣叹息:“如果所有人都随心所欲,这个世界的秩序会变得很混乱,所以京城需要梁庆这样的人,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说他冷酷无情,执法严苛,但如果没有他,只会更糟糕。”
江小楼轻轻摇了摇头,笑容中含着一丝难以隐藏的轻蔑。他蹙起眉心,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笑?”
“我笑你可笑,你觉得梁庆的残忍是在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我却觉得他是一个滥杀无辜的刽子手。陛下依赖梁庆这样的人是为了维护皇权,而你呢?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一个信奉佛祖的人,为何也要被梁庆的假面具所欺骗?为何明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百姓的摧残,是对良善的践踏,为什么还要为他辩解?”她明明是在责备,可神色却依旧带着温柔和妩媚。
他的心口瞬间好似被沸水烫过,一时之间满面通红,十分难受。他口口声声说不相信江小楼,事实上由不得他不信。她经历的痛苦,梁庆的风闻,甚至是这监狱里可怖的刑罚,都说明了梁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不过,从前因为梁庆的好言安慰,再加上他从未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蛛丝马迹就这样被他忽视了……如今被江小楼这样当面指责,他心中愧悔交加。
“你是一个修佛的人,可佛是什么,念佛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了自我的修行,还是为了普度众人?”她这样问道,眼眸闪闪发亮。
他一愣,随即讷讷地道:“修佛是为了脱离自我的境界,救渡众生脱离苦海,从医也是这样,通过我的医术,我可以救更多的人。”
“从医你治好的只是病人的身体,可你无法治疗病人的心灵。你知道地藏菩萨所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真实意义是什么吗?”江小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很久,声音婉转,循循善诱,“菩萨知道,地狱永远不会空,因为人的欲念不会消失,地狱里的恶鬼不会消失,造业的业力更不会消失。菩萨誓不成佛,是以自我的牺牲去普度众生,他是用自身微弱的力量试图去改变这个世界。换句话说,如果你医治善良的人,他会去帮助更多的人,制造善念。可如果你帮助恶人,他会不断伤害人命、制造恶念,大夫,我这样说,您明白了吗?”
傅朝宣完完全全的僵住了,几乎已经丧失了语言的力量。江小楼的语气十分温和,神态更是温柔,但这种温柔中带着一种魅惑人心的力量,让他不由自主跟着她的思路继续下去。
“梁庆杀死了我的兄长,为了得到江家的财产,把我关进囚牢,使用种种刑罚,还要用一盆盆的脏水泼在我的身上。他使得一个无辜女子的名誉受损,尊严扫地,傅大夫,倘若您的母亲,您的姐妹也沦落到我的处境,您会如何,袖手旁观吗?”江小楼的神色渐渐变得冷淡。
让一个人放下屠刀不是难事,但想要让他调转枪头,可就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但她很有信心,足可以应付一切的难题。从第一天开始,她便知道他是一个严于律己、刻板正直的人,甚至对年轻美貌的女子有着莫名的警惕心,或许这就是梁庆允许他来看诊的缘故。梁庆遇事多虑,且又心存猜忌,选中傅朝宣,是因为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原则和态度,更不会轻易地被她所迷惑。一个年轻女子的美貌和眼泪会有很大的杀伤力,但对眼前这个厌恶女性媚态的男人只会起到反作用。当然,他并非铁石心肠,他信奉佛祖,身上总是带着浓重的檀香味道。这是唯一的突破口,江小楼利用这一点来打破他看似无坚不摧的城墙。用平和虔诚的心态让他相信她与他是同样信奉佛祖的人,找到他内心的弱点,一天、两天、三天……一点点去影响他、感染他、动摇他,直至最后控制他的思想。
她宛如一只灵巧的蜘蛛,用她连绵不绝的丝,将傅朝宣卷进她的网中。
身为女人,和男人并无不同,她应当比狮子更勇敢,比狐狸更狡猾,对背叛自己的人比蛇蝎更狠毒。可以慈悲向善,诚实温和,但如果有需要,她也必须懂得抛弃一切优良品质改弦更张。总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傅朝宣竭力克制自己,但依然感到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诊治的是一个刽子手,一个屠杀无辜者的杀人凶手,这种想象让他觉得浑身发麻。
江小楼观察着他的神情,眼眸依旧清湛如水:“人是不可能救赎自我的,你知道梁庆成为京兆尹之后的现状么?他的监狱里,陷害、杀人一天都没有停止过,这里的监狱每天都要死四五十个无辜的人。屠杀百姓,在他看来是家常便饭。那些试图弹劾他的人,从来没有成功过。知道为什么?因为陛下信任他,同时也需要他。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会有无数的人受到冤屈,堕入地狱。”
傅朝宣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你……”
“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看看事实的真相。”她动作迅疾地解开裙袍,背过身去,将后背上的累累伤痕给他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已经裂开,张牙舞爪的留存于洁白如玉的皮肤上,蜿蜒遍布,终身不灭。
这样的场景,并无半丝旖旎之态,反而带来一种恐怖的美感。
“这是——”他脸色发青,整个人如遭雷击。
“就是梁庆的同盟者,我的仇人所为。”江小楼重新披起衣衫,神色冷凝转过脸来,重新面对着他,“那些人不顾我的求饶,无视我的痛苦,强行抓住我,将通红的烙铁、尖锐的铁钳、细密的针尖一一落在我的身上,使得我遍体鳞伤。那时候我哭得透不过气来,几乎失去了知觉,我拼命乞求佛祖,但佛祖无法救我。由于疼痛和耻辱,我有千百次想要就这样死去。可我还活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生命并不是属于我所有,这具血肉之躯,最初是由父母生养,我有义务使自己活得更幸福、更有意义,没有权力毁灭自己的生命。我憎恨梁庆,并非为我自己的仇怨,而是为了更多无辜的人,如今我能坚定地活下来,是为了替百姓除害。”
傅朝宣隐隐预料到了什么,目光中逐渐露出一丝惊恐:“佛祖的教义是戒杀的,你真是疯了——”
“不,大夫你行医救人,救下的到底有限,这不过是小善,而如果有人成功杀死梁庆,等于救了无数人的性命。那不光是救赎他们的身体,更挽回了他们的灵魂和尊严,这才是真正的大善。”她眼中暗暗流转的光泽,带着慑人的力量。
傅朝宣难以遏制地后退了数步,瞳孔骤然收缩,脸色血色一瞬间全部褪去,四肢变得僵硬。
江小楼分明瞧见,有豆大汗珠从他的脸颊滑落。
江小楼望着他,神色十分平静。她很清楚,作为一个救人性命的大夫,他被她的这种想法吓坏了,杀人等于救人,她传达的是这样惊世骇俗的理念。而他分明是信了,却又无法阻止自己产生强烈的罪恶感。所以,她微笑道:“这是我的想法,我预备要这样去实施。大夫,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他看着她,神情好似大半夜撞鬼一般惊骇无比:“我……我不可以违背戒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平日里看到的都是自己想看的,听到的都是自己想听的。可即便是眼睛真切看到,也会不由自主加上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思考。佛祖讲修功德,是要求找到自己的本心,并且让行为顺从本心。作为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就应该哭泣,快乐的时候就应该欢笑,愤怒的时候就应该宣泄,这才是人性,也是真正的本心。什么秩序,什么别人,都和本心无关。修行不拘一式,不困一境,这只是过程而已。人只要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就行了,这才是真正的修行。”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他的眼底出现了一丝碎裂。
他的信仰,一点点地发生坍塌,尽管他不承认,可是在江小楼的目光前,哪怕是钢铁也要慢慢地碎裂。这样的美人,如此的言语,带着可怕的诱惑力和覆没一切的力量。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底,有一种同样的情绪被她挑起,这种感觉早已在他的心底埋藏很久,他一直靠着教义将它压抑下去,层层冰封。但是江小楼的话,一点点逼迫着那种感觉苏醒过来。
可他怎么能?读了那么多年的佛经,为什么所有的压制力和克制力在她的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傅大夫,梁庆欺骗了你的信任,你对他同样充满怨恨和愤怒——”
“够了,别再说胡话!”他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急速地打断了。
“你既然深深憎恨着他的欺骗,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的本心?因为你修佛没有到家,因为你害怕面对自己的愤怒。”她声音与平常的清雅无异,却一步步地将他逼入死胡同。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但你应该是这样想的啊。佛祖创造的世界应该是干净的,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真可怜啊,你一直很痛苦吧,竟然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受苦,还要继续过着欺骗本心、欺骗自我的生活。”
他死死盯着她那张脸,一个劲摇头,最终身子发软,跌坐在地上:“我不会被你说服的……”
“所谓的秩序只是权贵的场面话,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不是你是否能被社会容纳,而是你到底能否顺从自己心意活下去,仅此而已。如果能除掉那些垃圾,这个世界会变得干净。禁忌只存在于这个皇权的世界,你看看动物的世界,它们是怎样生活的?如果我是你,我会不遗余力地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傅朝宣被这种骇人听闻的话击垮了,同时被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