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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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多谢。”
走上前几步,凝视眼前安然女子,原镜湄终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委曲求全?”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女子,她原本待人虽好,却最是烈性,骄傲自信。
“世间任何事都没有白给白要的道理。我如今一心求存,自然也该付出对等的代价。”萧冷儿笑得安然,“既然不想死,就要受得住活着的罪。”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这是恒定的规律。从前她自信满满,总以为人力足以胜天。经历这许多事,她总算也有了想要超脱、必定先要接受的心境与了悟。
镜湄的颤抖中,萧冷儿已静静拨开颈间发丝。那一截脖颈雪白纤细,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折断,原镜湄难以想象拥有这样一副身体的女人怎么可以活出那样一种坚强到强悍的意志。
咬了咬牙,她已下定决心。
“咔”的一声脆响,那心锁已被打开。照顾萧冷儿半月,对她身体早已熟透,别过眼去,镜湄狠狠扬起手,半空中划过一道精亮的闪光。
再是一声闷响伴着一声惨叫,庚桑楚看得眼也不眨,刹那间镜湄却泪如泉涌。哭声中方才受过酷刑的女子已委靡倒地。
一步步上前,庚桑楚抱起地上的女子。她雪白的衣领已染上血迹,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在修罗宫的那个夜晚。当她出现在他眼前时,也是那样浑身浴血、面目如纸的情形,哭着问他为何要活得那样苦。她是为了他,受折磨是为他,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他。
他犹记得那一晚的痛彻心扉,比起今晚又是如何?
眼泪终于一滴滴落下来,低下头去,他一遍一遍吻着她冰冷的唇,流着泪道:“不要离开我,一生一世都陪着我。咱们在一起,就像这样,永远都在一起……”
强撑着最后一点游丝般意志,她逼迫着自己挤给他一丝笑容:“……好。”
第四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屋内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扶鹤风只觉头痛之极。比起身担重任的盟主,他此刻更像个因为孩子不听话而恼怒无奈的父亲。眼看洛烟然匆匆走过来,扶鹤风如蒙大赦,连忙迎上去:“烟然,你赶紧去看看他,又在喊着闹着发脾气,我们委实没有法子了。”
大半个月来这闹剧已经不知重复上演了多少次,每次到最后也唯有洛烟然能勉强稳住残局。
点点头,洛烟然脚步不停,直接便推门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和一旁无奈拿着药膏绷带的萧佩如。扶雪珞赤了上身坐在地上,身上绷带拆得零散,又有血迹泌出来,连一双眼中也满是躁怒血丝。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躁狂恼怒狼狈,在这半月之中悉数上演,比起以往清淡雅致模样,如今倒似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洛烟然自嘲的想,果然能让扶雪珞全然失态全天下也只有一个人做得到,这算不算得一种收获?
一言不发上前扶他起身,却被他大力摔开。
洛烟然既不动怒也不再自找没趣,淡淡道:“这半个月来,你每天都要上演一次这样的戏码,既让大家担忧,更伤了自己的身体,以致萧大哥和我哥的伤势都已好得七七八八,唯独你伤势越发沉重。你身为武林盟主,既不顾全大局,也不顾惜自己,如此重复着无谓的荒唐事,又是为了哪般。”
扶雪珞咬牙道:“我要去救冷儿!”
洛烟然越发嘲弄看他:“以你如今状况前去,休说甚问心圣沨,便是楼心圣界随便一个卒子,也能轻易置你于死地。你向来稳重,何时变得如此不自知起来?”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扶雪珞大吼,“就算自不量力粉身碎骨都好,我也一定要将冷儿救出来,她是我的妻子!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妻子都保护不了,他还算什么男人,还谈什么兼济天下!”
洛烟然再度闭上了嘴,只淡淡瞧着他。
两人对峙半晌,扶雪珞终于崩溃,伏地痛哭道:“我这一生都清醒,都沉稳,都以大局为重。明知她喜欢上旁人时要装作若无其事,明明不想当什么盟主也要担起这责任,明明想留她在身边却不敢开口,明明次次都想以她的安危为重却次次都要将天下将大义摆在她之前,明明知道她心里没有我,却发着梦的想要娶她。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认识她这些年我按照她的意愿,从来将天下摆在第一位,没有一次将她放在首位。只有这一次我不想了,不想再去理会什么苍生什么天下什么道义什么正邪,我只想依照一回自己的心,只想去救她。我们拜过堂了,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妻子!”
“你别忘了,你们最后一拜尚未完成,她还算不得你妻子。”不想说的话,洛烟然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残忍的说出来,“最重要,就如你所言,她从来没有爱过你,想嫁给你也不过权宜,不过想利用这场婚礼。现在一切都落幕了,你以为你们之间还剩什么?扶雪珞你不要太天真,你以为你这样冲过去了她就会感激你就会爱你?她只会骂你蠢!”
两人紧紧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她爱庚桑楚什么你知道吗?”半分也不肯退让,洛烟然续道,“其中之一便包括了他够狠够绝够无情。他会在生死关头决然选择废掉他最心爱的女人,而你永远在做与不做之间犹犹豫豫。他会在重伤之后迅速养好自己继续运筹帷幄,而你只会在这里折磨自己和关心你的人,把该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只会逃避现实、懦弱的男人,就算此刻把你放在萧冷儿面前,你以为她会爱这样一个人?”
她一字字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记住,萧冷儿不需要你的感情,不需要你救,更不需要你将她摆在第一位。如果你这么做了,就只会累人累己,更拖累了她。”
良久扶雪珞颤声道:“你,为何你……”
“我知道这是她一直都想对你说、却又不忍对你说的话。如今她已九死一生,我若不肯代她说,又叫她、叫你如何自处?”转过身去,洛烟然静静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无论到了什么境地、面对什么情况,我都相信她。她需要我们,我便支持她,不必多说,也不必多做。”
说完这句话她便走了出去。
他是她和冷儿共同相中并且无条件信任着的男人,他也许会困顿一时,但那时辰绝不会维系太久。
这个事实于他本身虽然悲哀,却是她们老早就心知肚明。
在地上呆坐半晌,他抬手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泪。是不是真的,想要任性一次、发疯一次、为她一次也不可以?
心思清明到近乎空洞。
也许真的不可以。
暗叹一声,萧佩如默默扶他起身到床上,再重新为他上药包扎。这一回他不再反抗,但她心底却觉不出丝毫喜悦。在她私心里一向觉得扶雪珞什么都好,唯独太清明自醒。经历此一着,只怕他日后会越发“以大局为重”。
旁人总说世事对萧冷儿太过残忍,其实萧冷儿对扶雪珞又何尝不残忍?
为他上完药,萧佩如出得门果然看见洛烟然还停留在门外,不由会心一笑。两人向外走得数步,她才叹道:“既然放心不下,方才又何必那样对他。”
洛烟然避而不答,只道:“他身体状况如何?”
“调戏了半个月,内伤已好得七七八八。”萧佩如道,“至于浑身外伤,也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雪珞功底深厚,那点皮肉之伤于他没什么影响。”
洛烟然咬唇不语。那点伤或者对他当真没什么紧要,却着着实实的伤到了她。她浑身都在疼,心疼,肉也疼。
萧佩如又道:“你向来温和,对雪珞又……我当真从未想过,有一天你竟能狠下心对雪珞说此等重话,想必于你自己也是下了重大决心。”
洛烟然笑得极苦:“冷儿不在,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如今她身陷囫囵,咱们纵然做不了什么,好歹免除她后顾之忧。”
“你就不怕雪珞因此对你敬而远之?”
“正因为要让他感受到我,我才更非这样做不可。”她幽幽道,“从前我是离得他太远了,更从没想过要去靠近。这些事,都是冷儿用心教会了我。”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堪堪跨进院门庚桑楚已迫不及待道,“今天由早到晚,终于再没一人前来嚷着要救你。此事于我自是不妙,对你却算不算颗定心丸呢?”
细心为最后一株兰花淋上水,萧冷儿方放下瓷罐浅浅颔首:“自然算得。这些日子你也杀了武林盟不少人,他们如此不做考虑日日前来,也只是送死和增长你方士气而已。更重要的是,”说到此她会心一笑,“这说明雪珞他终于‘伤’好,又能领导群雄。”她这里的“伤”字却又有着两重不同的含义。
庚桑楚若有所思:“他在婚礼当日失去你,必定痛不欲生。我原以为他纵然还能站起来,也绝不是短期能办到的事,甚至我已做好了他亲自前来营救你的准备。”
“你们家一门英豪,又岂会生出无用之辈?”
两人一边说着,已走进屋去。
泡上一壶茶,萧冷儿方接道:“那日我随你离去前最后一眼看到烟然,已明白到她的承诺与想法,那时我便已放下了心。无论我是生是死,烟然她定有法子让雪珞振作起来。人们通常说女人是最感情用事的动物,但女人的热血往往也比男人隐藏得深。有烟然和佩如姐姐在,这些日子我从未担心过他们几个会亲自来救我。你所做准备,想来也该撤掉了。”
“果然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庚桑楚拍手道,“没想到你和烟然一言不发,只一眼就能说了这许多话,从前却是我太轻看了自家妹子。”
“她文韬武略,蕙质兰心。看似柔弱,却意志坚定,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上上乘巾帼女子。”萧冷儿不讳言道,“若她自小生在你身边,时至今日,对你的帮助只怕比镜湄圣沨二人更大。”
庚桑楚拂扇轻笑:“怎么办,纵然如此,我却不曾心动,更庆幸她自幼生在江南,前二十年能长得如此无拘无束。”
“这说明你是真心疼她,我却要待她对你这哥哥说一声‘多谢’。”萧冷儿说着已起身,朝着他便是一揖到底。
庚桑楚眨了眨眼:“若真心想感谢我,不妨告诉我你今晚又要煮些甚好吃的,这却更让我心动。”
萧冷儿失笑,正要作答,已听门外传有人唤着庚桑楚名字,听声音正是镜湄。
他定下了出他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有凤来仪”的规矩,便是原镜湄这样大胆妄为的姑娘,也轻易不敢逾矩。
庚桑楚双眉已绞在一处,不悦之情尽显。萧冷儿正要出言劝说两句,他却已起身出门去。萧冷儿不由再次失笑,她尽忘了这可是最会一边对她表示申请、一边又明明更关心公事的庚桑楚。
片刻门外已没了声响,萧冷儿只当两人都已离去,正要起身去做晚饭,一人从门口跨进来,暮色中唯有一双眼波光潋滟,正是好些天没见着面的圣沨。
“他随她前去处理公务了。”圣沨一边说已经不那么客气的走上前坐下,“特许我来陪你说说话。”
看着他萧冷儿颇觉有趣:“倒是难得听你嘲弄旁人几句,对象还是你一向最仰慕的亲大哥。”
“我哪敢嘲弄他,讥讽自己而已。”圣沨淡淡笑意,“大抵从小跟在他身边,习惯看他发号司令手握大权,明知他绝不会对我怎么样,被他囚禁的还是我最关心的你,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去反抗他的命令。你说这算不算自甘下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