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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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丰二年,县丞衙门被饥民放火焚毁,现在又修复起来,照旧行使它的职权。
彭玉麟就住在县丞衙门旁边一栋简陋的木板房里。一早起来,稍事梳洗后,他对母亲王氏说:〃母亲,我到外婆坟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儿子笃于情义,从小在外婆家里长大,对外婆感情很深。自从外婆去世以来,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坟上看看坐坐,有时呆痴痴的,一坐个把时辰,硬是用双脚把家门到外婆下葬处之间走出了一条五里长的小路。她对儿子说:〃麟儿,你去去就回来,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离开屋门,在一家纸马铺里买了些钱纸、线香,沿着草河(蒸水的俗称)走了两里多路,然后折入一条小道,迤逦进了一座名叫斗笠岭的山冈。这是一座湘南常见的不大不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页岩堆成。这种紫色页岩,当地老百姓叫它〃见风消〃——刚挖出来,坚硬如岩石,过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层尽是暗红色沙砾。这些沙砾既不装水,又没有一点肥性,它成了湘南贫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带眼里若见着铺满暗红色沙砾的山冈,不用说,这里的农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岭上几乎没有像样的树木,只有几株枞树,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干在寒风中抖动,如同站着几个缺衣少食的孩子,今人见了既扫兴又怜悯。玉麟外婆的坟就葬在斗笠岭上一块向阳之地。在外婆坟边还有一座稍小的坟,立着一块矮一点的石碑,上面写着:梅小姑之墓,两座坟头各有一株纵树,这是玉麟十多年前亲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对于玉麟的上坟,王氏总以为儿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养之恩。其实,玉麟想念外婆,更想念永远偎依在外婆身边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坟,实际上都是来看望小姑的。今天,他照例在外婆坟头点燃线香,焚化钱纸后,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几支线香,燃起一堆钱纸。他站在坟边,心里默默念道:〃小姑,我又来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离开渣江,到曾大人军中去了,将会随大军转战南北,还不知有不有再来看你的一天。〃
望着坟头被风扬起的片片纸灰,玉麟眼睛变得模糊了,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玉麟父亲彭鸣九因家贫,二十岁时离开渣江投军,在绿营多年,积功升至安徽怀宁县三桥巡检,后又迁合肥县梁园巡检。鸣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阴人,父亲是个老塾师。王氏十二岁时,父亲弃养,母亲周氏带着一子二女守节。王氏择婿甚严,三十岁时才嫁给鸣九。以后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芜湖县衙门做了个文案小吏,周氏便带着满女跟着儿子住在芜湖。
嘉庆二十一年,玉麟出生于梁园巡检司署。十岁那年,舅父为玉麟在芜湖找到了一个品学俱优的先生,于是就在那年告别父母来到芜湖。玉麟的姨妈五年前正要出嫁时,却不幸得天花身亡,舅父虽成亲多年,却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对于玉麟的到来,真如天上落下一颗星星,欢喜不尽。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且秉性笃厚,对长辈恭顺,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爱。
一个冬天的午后,玉麟放学回家,绕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腊梅。刚到山脚,见山沟边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脸色青白,两眼微闭。玉麟吓了一跳,心想:这女孩一定是病倒在这里,天气这样冷,若不叫醒她,病会加重。他蹲下来,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你醒醒。〃喊了几声,那女孩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望着他,却不做声。玉麟问:〃你是不是病了?〃女孩摇摇头。玉麟好生奇怪,没有病,为什么躺在沟边?他想了想,又问道:〃你是饿得很厉害?〃女孩点点头。
〃我扶你起来,你到我家去吧,我请你吃饭。〃女孩望着玉麟,仍然没有做声,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玉麟明白她心里在感谢。于是扶起女孩,一路搀着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情况跟外婆说了,王老太太也很怜悯,怕饿过头的人一时受不了硬饭,赶紧熬稀饭给她吃。那女孩狼吞虎咽吃了两碗稀饭后,气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铺,要女孩睡到被子里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动地叫了声大娘,双膝跪下去,给王老太太和玉麟磕头,慌得玉麟赶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门外。王老太太把这事告诉儿子和媳妇,舅父母都称赞玉麟这事做得好,说心肠好的人今后会有好报,玉麟很高兴。
到了掌灯时,那女孩还未醒过来。王老太太进屋,坐在她的旁边。眼前这个孩子,王老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满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几滴泪水。过一会,女孩醒过来。她一眼看着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边,心里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妈妈一样,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大妈〃。她向王老太太恳求:〃大妈,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这儿吧!我什么活都会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惊:〃孩子,你怎么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着眼泪说:〃大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王老太太扶着女孩坐起,说:〃孩子,你为什么昏倒在路边,你把详情给大妈说说吧!〃
女孩点点头,穿上衣,坐在床边,就像对自己亲生的母亲样,倾吐满腔苦水。
原来,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岁了,是浙江嵊县人。两年前,父亲得痨病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谁料半年后,小姑十岁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儿子的死,给小姑母亲沉重的打击。自那以后,母亲便病倒了,家贫无钱医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小姑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小姑虽然没有读过书,心眼却灵秀,裁剪针黹,煮饭烧菜,样样都做得好,模样也长得出众。街坊邻里有心肠好的,常常送点东西给她吃。也有人叫她做点女红,送她些手工钱。这样过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个远房婶子从合肥回来,晓得了小姑的情况,便笑吟吟地来到小姑的家,对她说:〃婶子领你到合肥去,那里有一个剧团,班主是我们嵊县人。你长得漂亮聪明,今后跟班主学戏,一定可以赚大钱出大名。〃嵊县是越剧的故乡,会哼越调的人很多,小姑也会哼几句。她不想赚大钱、出大名,但她喜欢唱戏,何况家里没有挂牵,去就去吧!
小姑跟着远房婶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婶子当恩人,尽心尽意照顾她。昨天夜里,小姑和婶子落脚在一家伙铺里,半夜醒来,发觉隔壁有两人在谈话。听声音,一人是婶子,另一个也是个中年妇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贴着板壁上偷听。这一听,吓得她脸色煞白,手脚发抖,浑身如同掉进了冰窟。原来,她错把恶鬼当菩萨。这个远房婶子,过两天就要把她卖到一家窖子里去做婊子,卖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运的悲惨,一夜里,泪水把整个枕头全部湿透了。小姑想:宁愿死,也不进窑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离开伙铺,不分东西南北,信天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婶子越远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饿,走到山沟边想掬口水喝,刚弯下腰,头一晕,眼一黑,便倒在水沟边……
小姑边说边哭,王老太太边听边流泪。老太太自满女去世以后,常常痴心地想带一个女孩。她怜悯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欢小姑的清秀灵泛,又一口绍兴府的乡音,和儿子媳妇商量后,收下了这个养女。
没有多久,小姑身体复原了,面孔光洁,白里透红,益发显得标致。她勤快温柔,样样活都干得好,对王老太太像对亲生母亲样的贴心,对老太太的儿子媳妇,也和对亲哥嫂样的亲热,对待玉麟,则更是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她带到这样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都奉献给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辈子不嫁人,今后养母归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为他操持家务,把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都用来报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学所用的书和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放到竹篮子里。吃完饭后,她提着竹篮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学的时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学回家后,玉麟喜欢画画,小姑就常在一旁帮他铺纸、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时,她坐在玉麟身边,听玉麟讲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识,也跟玉麟学得了几百个字。
〃玉麟,我问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灯下合起书本准备休息时,小姑轻轻地问他。
〃什么事?梅姨。〃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你大两岁,听起来多难为情。〃
〃你是外婆的养女,我不叫你姨叫什么呢?总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礼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欢听。〃小姑说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犹如三春季节,桃花开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后就叫你小姑吧。你刚才要问件什么事?〃
〃玉麟,你以前讲,古时有个叫兰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汤给丈夫吃,终于治好丈夫的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吗?〃小姑瞪着两只秋水般的眼睛望着玉麟,一转不转的。
〃这怎么说呢。〃玉麟感到很为难,〃可能有用吧!不然古书上为何常有割臂疗母、割臂疗夫的记载呢!〃
几个月后,玉麟感风寒病倒在床,一连七八天,吃了十来服药都不见效。这天,小姑端来一小碗汤:〃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会好。〃
〃这是什么药?〃玉麟问。
〃你不要管,喝了再说。〃
玉麟端起碗,汤上浮着几个油圈圈,碗中有一块一寸长三分宽的肉条。他望望小姑惨白的脸,有点怀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声说:〃你把手臂伸给我看!〃
小姑两眼含着泪水,死死地把手缩紧。玉麟明白了,他抓紧小姑的手,带着哭腔说:〃傻姑,割臂疗病,那是古人心诚的表示,哪里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么下得手,割自己的肉。〃
小姑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喃喃地说:〃你不是说有用吗?即使无用,表示我的心诚也好嘛!〃
玉麟哪里能喝下。从这碗汤里,玉麟看到小姑那颗水晶般的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长大。玉麟觉得自己不知从哪天起,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小姑,常常夜阑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来作妻子。他恨外婆那时为什么不认小姑为干孙女,却偏要认作养女。外婆的女儿,就是自己的姨,有外甥娶姨妈的吗?但小姑毕竟不是外婆的亲女,只要外婆说一声,改养女为干孙女,不就行了吗?玉麟不敢向外婆开这个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热切,她更羞于言辞。到了后来,两人在一起,又快乐又痛苦。纯真的爱情,便被这人为的大石板压着,只能弯弯曲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岁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亲辞官,全家回原籍奔丧。行前写信给玉麟,要他在芜湖等候。玉麟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祖母一面,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