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3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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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波万顷月光彻,照入诗肠明似雪。
无人得遇马当风,空劳呕尽心头血!
忆从总角学哦诗,诗成长望天之涯。
今人智岂古人后,茫茫四海谁相知?
此中有数不可争,此时郁勃难为情。
王郎侥幸有如此,令我凄然百感生!
江豚夜半作妖孽,风雨忽来舟欲裂。
狂生不解死生悲,如意击壶边尽缺。
缺尽壶边不值钱,舟人笑我何其颠。
一人知己死不恨,举世欲杀非可怜。
难将此意从挥霍,咽向心头时作恶。
仰天披发谱长歌,濡毫乱洒滕王阁。
念完了,又复大哭,把手中之笔一掷,恍见霞光万道,如有许多蛟龙,争戏夜明珠一般,张牙舞爪,都望江心拿攫而去。立时风恬浪息,月光水光,万里同白。又李仰天大笑,斟酒痛饮,尽醉而卧。那些船上人,无不目悚心惊,称奇道怪,说:“我们今日,载着一位痴仙也!”正是:
休言才子是天生,不遇长风空老死。
次日清晨,船已泊在丰城河下,问到未家,见门上挂着孝帘,贴着门状,猛吃大惊!急看一眼,见状上镌着“不肖席珍,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先考皇明诰封奉政大夫澹然府君”字样,不禁泪落如雨。进门叫唤,并无人应。只得先把钱打发脚夫,将行李卸在厅上,又高声喊叫。才有一老家人出问:“相公尊姓?是那里来的?”又李道:“我姓白,住在吴江,是你老爷的通家子侄,去年三月里,还与老爷在西湖相会的。”那老家人道:“相公没看见门状么?先老爷已于去岁四月二十七日去世了。”又李道:“这是知道的,我正要进去吊奠,并会你家公子。”老家人道:“不要说起公子的话,为嗣了他,啕气不尽。既是相公要吊奠,待老奴进去说着。”少顷,出来道:“相公,你认错了,先老爷并没有相公这一门亲识。”又李道:“这又奇了,想嗣子不知是远支近房,那知我与未公世谊!”因又说道:“你公子或是不知,你小姐是知道的。你再进去禀知小姐就是了。”老家人道:“原是对小姐说的,那个去向公子说?”又李道:“这越发奇了,怎小姐都不认起来?”那老家人见又李呆在椅上,只认是拐骗的人,发话道:“你若要套假书,认假亲做那脱天的事,只该在热闹人家去。我们这样冷落门户,也不该光降了,还只顾呆坐着怎的?”又李正在疑诧,忽闻此等话头,不觉发怒喝道:“休得放肆!我文相公是拐子么?”老家人道:“你是姓白,怎又说甚文相公?”又李失笑道:“是我说错了,实是吴江文素臣相公。”老家人道:“怎么自己的姓都会错说的?”还待班驳,只见屏门后有人伸头一探,失声道:“这是文相公呀!申伯伯怎还不进去说呢?”又李看去,依稀认得是婢女素娥。那老家人方才跟着素娥进去,不一会,见鸾吹浑身缟素,哭出厅来,说:“哥哥怎今日才来?可怜我父亲不能见面了!”又李流涕而答道:“愚兄因有事耽搁,不料老伯已经辞世,不胜哀悼!”作下揖去。鸾吹跪在地下,连连稽颡。又李慌忙也跪下去,拜了四拜起来。只见中间屏门大开,大厅上停着未公灵柩,两枝白蜡辉煌,一段香烟缭绕。又李进去,伏地大哭。鸾吹陪着,哭得真是凄惶。那老家人也陪落许多眼泪。素娥住了哭,劝说道:“文相公一路来风霜辛苦,不宜过伤。小姐也该节哀相劝。”鸾吹渐渐收住哭声,含泪劝解。
又李正待恸哭,忽觉胸肋板痛,暗忖,且到明日哭祭,也就勉强拜毕而起。鸾吹陪进内书房来,只见满屋蛛丝,凝尘积寸。老家人取进铺程,安放东边榻上,一面扫地揩抬。又李探出尺头,递与鸾吹道:“这两端缎子,是愚兄弟奉上老伯做件衣服的。谁料去岁湖边,已成永诀!这一端绉纱,是家母寄与贤妹的。”鸾吹涕泣拜受。须臾,摆上饭来。鸾吹道:“家中不用荤酒,一时备办不及,恐哥哥饿了,请胡乱用些。”又李道:“素饭甚好,愚兄才算今日闻讣,以后俱不用荤。”鸾吹道:“哥哥并无服制,怎说吃素的话?”又李怆然道:“老伯待愚兄真如子侄,即再降一等,亦总比大功之丧。百日之内,自当不用荤酒。”鸾吹再四不肯。素娥道:“文相公至性谆诚,然究系无服,也不必拘定月日。俟过了老爷周年,再用荤酒,似为两尽。”又李与鸾吹俱各允了。又李见鸾吹陪坐于旁,请其自便。鸾吹道:“论起小姐,与哥哥患难周旋,情逾骨肉,本应亲陪茶饭。奈嗣弟顽劣,恐有嫌疑,止在这旁边,与哥哥叙话,休要见罪。”因将未公回家得病,医治不效之事,从头告诉。
又李用完了饭,问嗣子如何顽劣。鸾吹道:“一言难尽!”因叫素娥:“你看看外边。”素娥道:“大相公此时,正好在赌场中呼么喝六哩。况且此处,他也从没进来。”鸾吹因说道:“先父病中,请了族亲,立堂弟洪濡为嗣。写上两纸分关,两张遗嘱,将二百亩田,留与小妹用度。”素娥接口道:“文相公就如小姐的亲兄,小姐的姻事,也该通知相公,待小奴代说了罢。”鸾吹羞得满脸通红,垂首不应。素娥便道:“先老爷回家后,就将小姐许配本县世宦东方老爷家。那公子文才相貌,俱第一流,与小姐天生对头。老爷这二百亩田,写开小姐在家,即为日用。小姐出门,即为奁田的。”又李道喜,鸾吹羞得要死,只等哭泣。又李道:“贤妹明理之人,男婚女配,人伦之大,何作此寻常儿女态耶?愚兄蒙老伯嘱咐,到处留心,并无佳士足婿贤妹者。如今是好了,这条心念可以放下了。”鸾吹挪然了一会,慢慢的抬起头来,说道:“先父又把一百亩田,留与舍妹,以十年为期,说日后寻得着,替他备妆奁。倘寻不着,仍归嗣弟。又留下一百亩田,说小妹蒙哥哥救命,奉为遗念。其余千余亩田都泼与嗣弟管业。这都是先父亲笔,族亲都与名画押的。那知嗣弟年幼,溺于赌博,自从嗣了进门,丧事一毫不管,终日呼卢喝雉。小姐和他拼命的吵闹一场,方不敢在家赌博。去岁至今,已败去千有余金,将先父世守之业,已卖去二百余亩。前日不知听谁唆使,口里不干不净,说:”吴江人怎得我未姓的产业?金羽妹子死已多时,遗田早应归我。‘把小姐气得要死,取出分关遗嘱,要往亲族处告诉,方始跑了出去。将来正有气淘哩。“又李道:”蒙老伯厚爱,留田为念。愚兄何人,即无令弟之言,也是断不敢受,这个休提。只是令妹杳无音耗,却是可忧之事。“鸾吹道:”依小姐看来,舍妹未必便死。先母生舍妹之时,梦金雁投怀而生,先父亦梦神女降庭,旁有一老人云:“此女大贵,宜配文星,可善视之。’小妹因有先父先母之梦,至今只料生离,不料与他死别。但此时如雪中鸿爪,咄咄谈空,真成说梦,为可痛耳!”说罢,潸然泪下。又李亦为感伤。素娥站在鸾吹椅后,两耳静听又李与鸾吹密切谈心,一双慧眼,不转睛的看着又李面庞,忽地失声嗟叹。又李、鸾吹俱惊讶问故。正是:
扁鹊隔垣知脏腑,华陀剖腹见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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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又李伤寒遗铁弹 素娥取冷卧铜屏
素娥道:“此时土令,文相公面如青亚,木来克土,贼害已深。印堂山根气色深黯,目睛黪而不明,耳轮枯而不润。据奴看来,竟是大病之状,如何是好?”又李失惊道:“素娥姐果然粗于岐黄,璇姐之言不谬矣。”急讨镜子一照,慌把脉息一诊,大惊道:“六脉乱动,浮紧弦硬,胃气全无,真脉已见,合之面色,无复生理矣!”鸾吹满眼垂泪,说道:“素娥虽是明白些医理,如何就信他?哥哥体本壮实,现在好好的,就有小恙,天相吉人必然无事。只是宽心调摄就是了。”又李道:“愚兄于此道,颇知门径。方才把镜自照,又诊了两手脉息,自知病势已深。当作急归家,图见老母一面。倘得幸生,再来看你便了。”素娥道:“这是断然不可。奴观气色,病势已在目前,若到船中发出,既无伏侍之人,又乏疗治之策,岂不误了大事?小奴略知医理,尚可竭力绸缪,不若安心住下为妥。”又李道:“汝言固当,只是老伯已死,我一异姓之人,孤身卧病于此,恐起外人之议,还是速去的是。”鸾吹道:“蒙哥哥生死骨肉,感人肺肠。若果有病来,自当尽心伏侍,虽有外人议论,只消付之不睹不闻。哥哥岂忘社神庙内之言乎?大丈夫不以昭昭伸节,不以冥冥堕行,何嫌何疑,而生枝节?小妹至今铭刻于心,既被以恶名,亦甘受不辞耳。”又李感激鸾吹诚意,且自知受病已深,其来已速,断断不及归家,因便允诺,致谢道:“我本拟明日备一薄筵在老伯灵前痛哭一番。如今被素娥姐说破,这一会子就觉支持不定,贤妹请便,愚兄就要歇息了。”鸾吹道:“小姐也拟明日备一素酌,替哥哥洗尘,如今也不敢了。”因一面叫仆妇们铺设床帐,请又李睡下,一面吩咐熬粥。自同素娥进房,含泪向跪,口称:“有事奉求。”
素娥大惊失色,忙跪下去,两手叉住鸾吹胳膊道:“小姐吓死我也。”鸾吹道:“文相公自言知医,你又深通此术,都说病势非常,则目前发作,自必险不可当,难免淹缠床席。一切诊视用药,固须仰仗你力。只是老爷死后,嗣子非人,家人们逃者逃,散者散,只未能最有忠心,又在西庄主管。家中惟剩申寿一人,年迈无用。灶前几个丫鬟仆妇,俱系蠢笨无知。生素这丫头虽是聪巧,年纪尚小。文相公孤身卧病,一切饮食起居,以及大便小解,若没有一人贴身伏侍,昼夜不离,着意知心,添寒减热,此病岂能痊愈?我受文相公厚恩,本应不避嫌疑,亲身伏侍。但我已字人,文相公守礼君子,断然不许。仔细算来,惟有你是同心,分虽主婢,情同姊妹。要与我前去调护恩兄,须要贴心着肉,持抱抚摩,形迹全捐,身命不惜。俟文相公病愈之时,我作主将你送他为妾。一则报我之恩,二则完你终身之事。文相公才德俱优,将来事业不可限量。我须湖上山前社神庙内,不惜身为小星,以酬其德,谅不致辱没了你。但是我所应为之事,要累及于你,此心实有不安耳。”说罢,涕泪俱下。素娥慨然道:“小姐请起,容婢子一言。”鸾吹道:“你允了,我方敢起来。”素娥忙道:“总依小姐就是了。”鸾吹致谢而起道:“既承慨诺,你就是我的恩人。以后姊妹称呼,不必叫我小姐了。”素娥道:“这个婢子怎敢!文相公固有恩于小姐,而寺中发火,救出者岂止小姐一人!婢子感恩,亦与小姐无二。况婢子蒙小姐饮食教诲,另眼相看,小姐有命,既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但文相公何等人物?小姐根栽月窟,才貌无双,文相公尚且以礼自持,不肯轻系红丝。婢子系爨下之人,岂足入文相公之目?小星一事,看来断断不能。婢子虽是下人,亦知廉耻。既与文相公日夜周旋,断不肯靦颜再思别配,只求小姐念此苦衷,留在身边,伏侍小姐一生,做个守贞老婢,就感激不尽了。”说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