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上)-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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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很平和,但神色肃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丹珠儿札布满脸尴尬,只有起身告辞。
陆正波并不挽留,只朝他礼貌性地拱拱手,表示相送了。陆天恩却紧张得双手握拳,全身轻颤。情形不出所料,而接下来的是还须面对母亲,他的心里惶恐不安,勉强鼓起勇气来,半抬头,请示似的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陪着丹珠儿札布离开无为斋。
一路上,他说不出话来,丹珠儿札布更说不出话来,而步伐变得和他一样沉重。
第二部分 第47节:故梦(47)
到了陆夫人跟前,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得知陆正波的态度后,陆夫人气得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语气几近愤怒。
〃他就是不近人情——凡事都拿他自己的标准看,满脑子都是他自己的原则——天知道,他有原则——真有原则,早该学那伯夷、叔齐,到首阳山去饿死了!〃
厚道的丹珠儿札布强忍住自己的难堪,反过头来劝慰她:
〃算了!算了!别,别生气了……不要紧的……横竖有天恩陪我去……一样的……〃
陆夫人冷笑一声:
〃不是他陪不陪你的话,是他压根儿不肯进宫,也不肯剪辫子,完全是心里搁不平,既不肯认自己是遗老,偏又自认是遗老,忠于皇室,又不拥戴皇室,自相矛盾,结果是个'四不像'怪兽!〃
她说得情绪激动起来,边说边喘,春梦、秋云连忙上来替她抚胸捶背。
丹珠儿札布一着急,说话竟结巴起来。
〃妹子……别……别动气……〃
他显得有点手足失措,而且说不出真正劝慰的话来。最具体的原因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远嫁京师的妹妹,与妹夫之间经常意见不一致,累积了多年,已无可改善。质朴、心思单纯的他以为原因是由自己所引起,费力地往这方面说。
〃别气……不要……紧……有天恩……陪着……就行……就很好……能把老王爷交代的事都办妥,就是十万分的好……〃
陆夫人一听这话,倍感辛酸、委屈,但又有苦难言,一下子情绪失控,两行泪水涌了出来。丹珠儿札布一看,立时傻住,瞠目结舌地发不出声。
陆天恩满脸痛苦地站在一旁,他已不是第一次体会到父母之间的不和谐,但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更不知道该对舅舅说些什么好,难过得眼泪浮上来,在眼眶中打滚。
陆夫人泪如泉涌,索性伸手蒙住脸。
春梦、秋云急得额冒汗珠,苦思对策。春梦不停手地为她抚拍背脊,秋云却分出神来,朝陆天恩猛使眼色;陆天恩只得硬起头皮,上前去劝:
〃额娘——额娘——〃
连唤了两声,但是想不出劝说的话来,他便站在陆夫人面前干着急。丹珠儿札布也急得团团转,反复地说着:
〃妹子……你别哭……别哭……〃
一样想不出劝说的话来,他满头大汗,拿块手绢胡乱地擦拭,拭净后的神情仍然半是尴尬,半是急切。
春梦给逼出了说辞:
〃太太,少爷刚办了喜事呢,舅老爷又是从大老远来。您宽宽心,别想着老爷的话,只想着,少爷大喜,舅老爷高高兴兴地来道喜,都是高兴的事。再说,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舅老爷的事,到老太太跟前说说,一定办周全的!〃
丹珠儿札布被提醒了,立刻跟着说:
〃是啊,妹丈也是说,进宫的事,老太太最熟悉。〃
陆夫人也意识到了,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会让兄长难过,于是,努力忍住泪水,抬起头向丹珠儿札布说:
〃兄长说的是——咱们,到老太太跟前去——〃
总算雨过天晴了,所有的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起准备到老太太跟前去。
陆天恩却趁着大家走出门去的当儿,不声不响地留在原地,等人走光了,最后举步。但是跨出门槛后,他却不追上前面的人群,而是悄自绕个弯,逃也似的走向深柳堂而去。
心里难受极了,他唯一的念头是独自逃开,躲进自己的房里去,躲进被窝里,拿被子蒙上头,与世隔绝。
不料,一走进深柳堂,才发现,事情不对了。
屋里有人,而且把屋里弄得非常零乱,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大顺正指挥着几名家仆在搬动屋里的东西。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大叫一声:
第二部分 第48节:故梦(48)
〃你们——干什么?〃
大顺绕过错乱的物件,来到他面前:
〃少爷,大家伙是在这儿清理屋子的,得把您用不上的东西拿出去扔了,用得上的东西送到云锦楼去。〃
他诧异了:〃为什么?〃
大顺哑然失笑,但是很有耐性地回答:
〃如今,您已经住在云锦楼了。以后,您就和新少奶奶一起住在那儿,当然要把您的东西搬过去!〃
他愣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明知大顺的话是正确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摇头:
〃不,我不住云锦楼,我还是住这儿!〃
大顺啼笑皆非,但是很果断地处理了他的意见:
〃您已经成亲了,要是您不想住云锦楼,要住这,那也行,一会儿我就去禀告太太,太太一点头,大家就去把新少奶奶的东西给搬到这里来,让新少奶奶跟着您到这儿来住!〃
他在陆府任事多年,处事老到,善于治疗他的呆病。果然,陆天恩不吱声了。
他沮丧地退出深柳堂,偏偏,跨出门槛后又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只好站在门口发呆。
小顺追了出来:
〃我爹叫我把您的自行车先送到云锦楼去。少爷,这会儿,您要不要先骑着玩玩?〃
他摇摇头,然后,不理会小顺,低着头,自顾自地走开了。
但是,不去云锦楼就委实无处可去,成了亲就失去个人的住房,没有自己私密的空间……他信步乱走,心里忽然想到,这两天因为婚礼,没法给水飘萍写信;现在更不行,偌大的陆府里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坐下来给水飘萍写信!
心口闷得难受,他停下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正走向空无一人的花房。花能解语,能倾听他的心声,但是他没有钥匙,进不了门,根本没法子向花儿诉说苦闷。
他索性在花房门口席地而坐,望空发呆,而心中一片混乱——
15'…
陆正波一夜未眠,面壁而坐,壁上挂着他亲笔的书法,字是仿宋徽宗的瘦金体,内容是《诗经·黍离》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不是诗的作者,但这诗句却是他最真实的心声。甚至,一晃眼,自己就与作者合成一体,在周室的丰镐旧京徘徊,眼见昔日的宗庙宫室被夷,垦为农田,禾黍离离,忧心凄怆,不忍离去;而回到现实中后,他的忧虑与哀痛还更远深于周朝的诗人。
西周灭亡,宫室被夷,但东迁之后,犹有安身立命之处,重筑宫室,延绵种姓。清朝灭亡之后,宫室未夷,而实质上的情况远比周朝要坏得多。
时隔几千年,清朝灭亡的原因要比周朝复杂了千万倍,处境也比周朝坏了千万倍。
他重重地叹息,而一连串的往事重新在眼前浮动,却像刀一样地刺入心扉。才二十多年前,他初入仕途,满腔热血,满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和抱负,一心一意想要挽救积弱不振、饱受外侮的清朝,而正逢光绪帝成年亲政,广求救亡图存、富国强兵之策,试图重用新人,推行新政,改革弊病,同时,朝野各界的有志之士奋臂而起,形成一股力量。戊戌年,风云际会,君臣同心,于是,光绪帝下诏变法,不料,新政只进行了百日就遭扼杀,光绪帝被囚瀛台,六君子弃市。
接下来的时局更坏,后党把持朝政,外侮益重,而主政者愚昧无知,应对失策,导致八国联军入侵。而后,光绪帝被人毒杀,才三岁的宣统帝继位,三年后下诏退位。
他亲身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历史大事,而打从戊戌政变之后他开始省思新政失败的前因后果,最后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治国平天下之志将成圆不了的梦想,辛亥后,心志更是从兼济天下退换为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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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49节:故梦(49)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辛亥以后,大的方面,民国的政局复杂混乱,陷入军阀割据的乱境;小的方面,心怀故国的遗老们也各组小势力,自成派系,各自为政,而以保皇党、宗社党、复辟派几组人常有具体行动。但是意见不一致,人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既不团结,也难凝聚成大力量,唯一的共同目的是为自己谋福利,唯一的共同行动是设法到逊帝的身边去,竭力运作,情况之混乱复杂更不亚于民国政局——两者都是不能沾染的污泥。
唯有闭门不出,独善其身,才能保持自己的志节和原则,也才能维持家族的安全。
处在是非黑白难以分明、忠奸善恶无法定位的时代和环境里,唯有不涉世事才能保全一切。他反复想着,意志非常坚定。
天亮后,蓉儿带着秋云进来禀告:
〃老太太指示太太说,先送新少奶奶回门;等新少奶奶返回后,她亲率太太、少爷和新少奶奶,陪着舅老爷进宫走一趟!〃
这只不过是知会他,他也毫无意见。但是一顿之后,他交代了一句:
〃叫少爷来说话!〃
他意识到了,应该用心教导儿子,尽管他一切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但儿子毕竟是儿子;更何况,事情已经逼到眼前来了。
回思上次,对他提起丁巳年张勋推动复辟所造成的不良后果时,他显得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对他来说那是遥远、陌生、不了解的往事,听不进去。这一回,再重复说上一遍吧,但愿他能明白!
心思这么一转,神情也跟着变了。
而陆天恩走进无为斋的时候,心情是忐忑不安的,不知道父亲要交代什么事,更怕又得去向母亲传达些难以出口的话,因此,脚步非常沉重。
陆正波则虽然依旧以肃然之色面对儿子,但是眼神中已减去了好几分威严。他像是刻意要改用循循善诱的方式来教育儿子似的,态度尽量跟以往不同,也特别有耐心地详细解说自己的指示。
〃老太太已安排了进宫的事,你便全力配合吧!〃
他的语气温和,但陆天恩仅报以习惯性的唯唯诺诺,低着头,垂着手,不敢正视他。
〃是——是——〃
陆正波却直视着他,目光饱含复杂的感受。
〃舅老爷千里而来,想进宫觐见皇上,是尽故臣之忠,你须尽心尽力地陪伴入觐!〃
陆天恩还是唯唯诺诺地回应。
陆正波顿了一下,非常慎重地说话,但是蓄意放缓语气。
〃唯独有一件事,你务必牢记在心,认真奉行,而且,此后要仔仔细细地反复想明白,彻悟之后,作为你一生做人处世的准则!〃
陆天恩渐渐感受到了父亲的声音中多了许多往日所没有的慈祥,心里渐渐暖了起来,畏惧和疏离感渐渐退减。再一听,这几句话里包含着特别的用意,竟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陆正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