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千红-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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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的!努力干吧,婷婷,这个社会不会稀罕多几支涂脂抹粉的腊笔,但从现在起,你就是一支真正的钢笔了!”尽管想到江宝炎时,她经常会觉得好笑,但这番明显过于做作而值得发笑的话,她却一再回味,而且竟真的心有戚戚焉。
今天,江宝炎给她派了一个“深度采访张锁匠”的活,本来这并不属于调查记者的职责所在,但江宝炎的解释说得过去:他临时毙掉了一个人物版,需要在一天内重新做出一个版。论出手之快,文笔之美,与采访对象交流之深,报社目前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易婷婷,她也就欣然出马了。
槟榔小区,典型的九十年代初建筑,海门市的第一批“统建解困房”。对于今天的采访对象张全,易婷婷已经多少有些了解,这房子是他还在市统计局工作时享受的福利房。小区内设施陈旧,没有保安,绿地稀少而且缺乏管理。在小区活动空间的多是三三两两的老人,和当时兴建的许多个小区一样,随着年轻人搬到更新更好的住宅区,这里成了老人的留守地。
此时夜幕初降,路灯不知是坏了还是没到亮的时候,易婷婷和同行的摄影记者刘晓钢费力辩认着楼号,好容易找到了张全家的楼道。没有对讲系统,技防门锁也不感应,刘晓钢在楼下大叫了三声,五楼才冲下来一个人,替他们开了门。楼道采光很差,感应灯坏了,一直走到屋内,易婷婷才看清楚她的采访对象。
张全四十六岁,身材瘦削,双目有神。握手时,易婷婷发现他的手指细长,感觉柔软又有力。于是谈话从这里开始:“如果光看手,我会以为你是钢琴家呢。”
张全笑了笑,没作声。易婷婷又说:“好锁匠的手,是不是都像你这样?”
张全沉吟一下,回答说:“你们报纸把我说成锁匠,其实我只是个开锁匠。锁匠是创造者,是艺术家,可开锁只是破坏而已,二者差得太远了。”
凭借多年的采访经验,易婷婷马上判断出,张全属于那种最容易采访的人。他话不多,但是能够理解你每一句问话的要点,包括问题背后的某些喻意,所以回答也精练而到位。易婷婷认为,这不仅与受教育程度有关,更和性格、思维方式有关。有的人尽管受过高等教育,可说起话来拉杂不清,记者的笑容都僵透了还不自觉,这样的人常让刚出道的记者起杀心。相比之下,张全的话几乎不用整理,直接拷贝下来就可以登报了。易婷婷想,这说明两点:1,张全的思维特征是注意力集中,对信息的筛选迅速准确;2,张全有较高的文化程度。
和这样的采访对象打交道容易多了,你用不着循循善诱,声东击西这一类的把戏,只要他愿意说就万事大吉了。而在让人愿意说这方面,易婷婷是天才。两个小时的采访下来,易婷婷觉得素材差不多了,其中有些细节还堪称精彩。比如说,张全竟然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生,“北大学生下岗开锁忙”,这本身就是鲜活新闻,那个该死的写新闻的记者竟连这一点都漏掉了。
张全的开锁经历颇有传奇色彩。小时候,他就对各种动手拆卸的游戏乐此不疲。上中学时,门门功课亮红灯,物理和数学却异常出色,甚至大学机械专业的课本对他来说也毫无难度。由于十年###,他中学没上完就进厂当了工人,钳工、焊工、车工等等都做了一遍。恢复高考那年,他突然对哲学着了迷,凭着悟性过人,没怎么费力就考上了北大。毕业后分配到海门统计局工作,在一份和哲学毫无干联的工作上干了十几年。直到有一天,同办公室一位大姐的办公桌抽屉钥匙丢了,他的人生道路才峰回路转。
“当时已经有人拿来了老虎钳要撬抽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心思一动,想也没想就走了过去。”张全说,“在此之前我也试过开锁,但是总得折腾半天。那天也真是神了,我拿起一根曲别针,用了不到5秒钟就把那个牛头牌小挂锁打开了。我到现在都不能解释是怎么回事。”
打那以后,张全一下子迷上了锁,他买回来各种锁具,又找来一堆专业书,每天把解锁当成一大乐趣。与此同时,张全在办公室里的那次神勇表现为他带来了负面影响,在那个许多人都不知道有什么可做以及该做什么的单位里,张全成了话题人物,没多久,就有人公然以防贼的目光打量他了。
巧的是,就在这时候,办公楼里发生了接二连三的窃案,盗贼长驱直入,而门锁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张全不可避免地成了被怀疑对象。又郁闷又好奇的他试着开了那间失窃最多的房间门,老式的嵌入锁,他用了四十秒就打开了。他立刻换上一把十字开槽的弹子锁,这是当时街头五金店能买到的最高级的锁,他在借助多种工具的情况下,平均要花半个小时才能解开。谁知没几天,这个房间还是被盗了,和以往的情况一模一样。好在张全这时已经主动提出和保卫人员一起值班,避免了再次成为嫌疑犯。张全把锁取下来研究了半天,在锁蕊里下了个绊,这意味着锁成了死锁、废锁,没有一种方式能打开它。连续几个晚上,张全守在房间里,但是一无所获。谁知一天中午,张全从窗户翻进屋睡午觉时,意外撞上了开门而入的盗贼,从声音判断,这贼打开锁用了不到两分钟。张全抓住了他,那是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
张全对那人说:“你可以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放了你;你也可以不回答,我们马上去派出所。”那人立刻答应了。
张全问:“你是怎么开的这把锁?”
“我看见你在锁里下的绊了,我把它取了出来。”
张全很想接着问:“你怎么能看见的?”但是他还是问了一个更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翻窗户进来?”
“因为我知道是你下的绊。”
张全大笑,放了他。第二天,他辞职回家,干起了个体户。
那是九十年代末,生意不好做,张全又做得不专心,很快就赔了个精光。老婆受不了,跟人跑了,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儿子。有一阵子,父子俩吃饭都成问题,还好,北大毕业生张全灵机一动,找到了替人开锁的行当,算是兴趣与专业对口了。
张全说,这生意看似冷清,实则不然,每天都得出个两三趟活。开一个防盗门锁一般收五十元,而且是无本生意,收入也还过得去。尤其是五一十一黄金周或者春节期间,一天得跑上十来趟,好象人一玩起来忘性就特别大。
易婷婷问:“你替人开锁,那居民对你放心吗?”
张全说:“我的生意都是110介绍来的,我是代表110干活。”
“你开过的最难的锁是什么?”
“是一家银行的保险柜,好象是建行吧,保管钥匙和密码的人自杀了,只好让我来开。”
“开了多久?”
“应该不超过3分钟。”
“你说过这是最难的锁。”
“也不算太难,机械密码锁,不过是做得精细,材料沉重罢了,一般的工具还真不行,得用上我特制的工具。”
采访结束了,易婷婷知道,一篇很好看的人物稿将成为明天街谈巷议的对象。采访挺成功,材料充足,细节生动,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这个张全还有些东西没有被挖掘到。这种感觉在她的采访生涯中并不多见。
带着一点疑虑和隐隐的不安,她和刘晓负起身告别。正在这时,一个少年开门走了进来——是张全的儿子张放。张全示意儿子招呼客人,张放却头也不点地冲进自己房间。
下楼的时候,易婷婷想:这孩子的脸好苍白。
忽然,她觉得心里的那点疑虑不安有了方向。
一·破锁(5)
座落在莲花南路的“吉利快速餐饮”是专门做周围写字楼里的白领们的生意的。店堂很小,厨房很大,一望而知是以外卖为主的快餐店。
中午11:30,一位客人走进来,点了一份排骨蒸笼饭。按照常规,做好这份饭要5分钟左右时间,况且现在正是厨房最忙的时候,所以上餐的时间还会晚一些。“不要紧,”客人很体谅地对女服务生说,“我可以等。”
像这样会体谅人的客人现在太少了,女服务生有点感激地多瞧了他一眼,忽然觉得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假如这位客人把压得很低的棒球帽摘掉,把黑框眼镜摘掉,再把上唇稀疏的胡子揭掉的话,她就会发现,这位客人其实就是店里送外卖的小弟祥子。
当然不是,起码还要等十五分钟才是。现在,他还是精明的雷蒙。他刚刚看到祥子骑上电动自行车,去莲花五村送一份外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祥子将在10分钟后路过回程上的一家茶馆,他的车会在那里撞上一位躲避不及的路人,在那位路人的要求下,他会搀扶着他进入茶馆的房间休息。然后,祥子可以在那里放心地睡上一大觉,他接下来的工作,那位好心的刚刚被撞的路人会帮他完成。祥子真是好福气。
排骨蒸笼饭是吃不上了,但雷蒙还需要坐五分钟,以便刚巧在走到茶馆时被电动自行车撞上。他从口袋里掏出刚刚买的海门晚报,看了起来。他一直有读报的好习惯,即使在坐牢的五年中,这个习惯也从未断过。
他很快就看到了那篇题为《昔日北大毕业生,今天海门开锁王》的专题报道,文章写得很漂亮,通畅、感性、生动,题材更是让雷神很感兴趣。他注意到文章的署名为记者易婷婷,一定是个年轻的女记者,从文字上看,她开朗,成熟,善与人沟通,个性鲜明,他不禁在脑中想象着这个易婷婷的模样:二十七八岁,短发,椭圆脸,穿休闲女上装和李维斯牛仔裤,笑的样子有点俏皮又很亲切……对于有鲜明特点的人,他总喜欢在脑中临摹,这个爱好曾促使他成为大学戏剧社的成员,在掌握了精巧的易容术之后,这一爱好更是成了一种反射性的行为。
突然,他的临摹创作被报纸上的几个字符打断了:德国产柏林CH—A4型。他惊奇地读下去,那个叫张全的北大哲学系毕业生,不到3分钟就打开了它。
他的心跳了起来。5秒钟之后,他做出了新的决定。这意味着祥子明天才能在茶馆里睡个午觉,也意味着,他能好好吃上一碗排骨蒸笼饭了。
他又把那篇文章仔细看了一遍。饭上来了。他又叫了一碟小菜,愉快地吃了起来。
一·破锁(6)
张全把自行车停到车棚里,从后座取下一箱沉重的开锁器具:长钎、钢条、锣丝刀、钢锯、钢丝、十字铳、各种质地的长布条都在里面。想想都觉得好笑,他明明只需一柄35公分长的自制工具就能飞快地打开绝大多数防盗门锁,却还要在他的客户面前一件件地展示那些原始的器材和笨拙的方式:旋开外壳,塞进合适的布条,用钢丝绷住,用十字铳顶进去,然后装模作样地慢慢深入,上下左右地试探。这个过程一般要花费十五分钟以上的时间,视客户的急躁程度而定,往往就在客户准备发作的时候,那支笨拙的十字铳忽然灵活地转动起来,锁蕊被抓住,锁舌乖乖地收回去。大功告成了。有时候也会有意外,如此粗陋的方法不出意外才怪呢,这时就要用点蛮力,长钎、钢锯就是准备应付这种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