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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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眼神坚定地制止了郭嘉接下来的话,荀彧收回手淡淡道:“君子不器,凡事不遂人意,也自有应对,你无须可怜我。”
相识以来,郭嘉虽亲近荀彧,但始终有一股夹杂着畏葸的敬重压制着他内心涌动的某种感情,让他能够发乎情,止乎礼,而不至逾矩。然而眼下,面对背负沉重命运依旧强颜欢笑,状似无忧的荀彧,郭嘉心下蓦然就是一动,他近乎深情地想,这样的人,自己一生也许不会遇到第二个。
“郭嘉?”被他突然抬手抱住自己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荀彧先是愣了愣,而后笑骂道:“成什么体统。”
任性般的收紧手臂,郭嘉埋首在他的颈窝,闷声道:“奉孝,叫我奉孝。”
不知他怎么又拐到了这个问题上,荀彧只是如他所愿地唤了句,“奉孝。”
满足地笑开,郭嘉伏在他耳畔呢喃,“以后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嘉必与君共进退。”
“胡闹。”不假思索地斥了一声,荀彧敛笑道:“若我果真守节汉室,你跟着,岂不辜负你一身才智?”
“何妨?”满不在乎地笑笑,郭嘉应道:“只当是博得了一世美名。”
“不可!”挣了挣,荀彧眉头紧锁道:“有我一个还不够,还要搭上个你吗?”见郭嘉不语,他稍稍放缓了语气,“奉孝,哪怕有朝一日你我各为其志,我也不想看到你为这无望的国祚白白葬送年华……奉孝?”感到呼在颈间的气息变得均匀缓慢,荀彧便知郭嘉是睡着了。
努力让自己装得像模像样,郭嘉暗自嘲笑着自己居然选择这么幼稚的办法去逃避。他并不清楚向来无畏的自己到底在惧怕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要在某一刻来临之前让荀彧能多享有些安稳无忧的日子。
颍川的山水清明秀丽,掩映住了远方暗起的风云,他们还不知道,一场震动天下的祸乱正在悄然积蓄力量,静待时机,让这天地翻覆。
再见到荀攸时,天气已经转凉,不时跌落在足前的枯叶更是让人觉得萧索。
与郭嘉并肩走在城郊的小路上,荀彧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讲述那些在市井中听来的趣事,总会情不自禁地弯起眉眼,间或轻言应和两句,一来一去倒缓解了不少索然之意。
听到有疾驰的车马声自身后传来,荀彧急忙拉住正在兴头上的郭嘉,“小心。”撷着他的衣袖往路边靠了靠,荀彧本打算让过马车再走,却不想那马车也不偏不倚地在路边停靠下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黄巾之后,天下动荡,作奸犯科之事屡见不鲜。见状,二人心中均是一紧,眼神也警惕起来。郭嘉更是暗暗攥住了荀彧的手,大有见势不对,随时带着他落跑的意思。
竹制遮帘被卷起的细微响动之后,一袭青衫的人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风尘仆仆,礼数不减,“小叔,许久未见了,可是安好?”
“公达?”紧张褪去,荀彧惊讶了一阵才从郭嘉手里抽手还礼道:“一切无恙。”边说边走到荀攸近前,半责怪半关心道:“一别数年,也不知道托些书信来,都不知道你在朝中的状况如何。”
“前朝事繁,是攸疏忽了。”歉意地笑笑,荀攸朝郭嘉投去一瞥,疑道:“不知那位兄台是?”
“阳翟郭嘉,字奉孝。”不等荀彧开口引见,郭嘉已率先回了话。
做了个了然的表情,荀攸缓声道:“早闻足下少年才俊,尝幸得一面之缘,只是时隔久远,还请足下勿怪攸一时眼拙。”
“奉孝性情爽利,自是不会计较。”适时地接过话,荀彧与郭嘉相视一笑,继续道:“我二人话语投机,相交甚深,公达不必见外,与他表字相称便好。”
平时从荀彧口中没少听到关于荀攸的事,所以郭嘉对他并不算陌生,听荀彧这么说,他只管朗笑称是,丝毫不感意外。
几乎没有见过荀彧如此亲近过什么人,荀攸暗自惊奇了一下,再看二人间流转的默契眼神,更觉微妙。一疏狂,一沉静,意外的相得益彰。
像是想到了什么,荀彧侧目道:“你此行返乡,是沐休还是另有要事?”
还想着方才那二人相视一笑时荀彧眼里不同寻常的神情,荀攸心上不由划过了些许莫名的情绪。回过神,他垂下眼帘道:“上车再说吧。”
到底与荀攸未曾深交,不宜过多参与别人的私事,想来荀攸也是如此心思。郭嘉闻言,只笑言还有些琐事未办便率先告辞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荀攸喃喃叹道:“看似不羁,未曾想倒是个细心玲珑之人。”
无声地扬了扬唇角,荀彧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登车道:“走吧。”
不是没有看到擦身时他眼角眉梢的柔软,荀攸既觉不甘,又觉宽慰,他想,比起像郭嘉那样耀目地照亮荀彧的生命,自己也许更适合用一生去等待,去守望。只是,身处战乱,命不由己,他怕一生太短,转瞬灰飞。
敛好所有心思,荀攸跟着进了车厢。端坐在荀彧身旁,他静静在那张如玉的面目上凝眸,似乎想将那道影像刻入瞳孔。荀攸知道,那些他不曾说出口,并且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感情终将成为秘辛,伴着年少时的诵书笑闹声封入他的心底,成为他行于乱世尘烟里蓦然回首时,不可及却舍不下的帝乡。
5变故
那是一次隆重的宴席,丝竹管乐,如缕不绝,歌姬流莺,妖娆袅娜。所有应邀前来的官员无不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未曾尽欢,收敛的眉目里隐约含有用醉色掩饰的忧心。
酒过三巡,就听座上传来一阵有力的击掌声,伴着雄厚而浑浊的嗓音,“诸位。”见宾客纷纷噤声侧目,作为此次宴会主人的男人继续道:“董某准备了个余兴节目,还请各位共赏。”
言毕,只见一众卫兵押着许多战俘鱼贯而入,挤满了整个大厅。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神色各异的同僚,男人露出一丝嗜血残忍的笑容,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挥,待命的卫兵们便开始了动作——拔舌、剜目、劓鼻、斩足,酷刑一一上演,须臾之间,哀嚎四起,如临地狱,极尽恐怖之能事。
“董卓!你不得好死啊啊啊——”此起彼伏的怒骂声最后都归于淋漓的鲜血中,喷洒在地上,蜿蜒出了诅咒般的印记。
不断有酒爵筷箸自惊惧的官员手中跌落,发出惊心的脆响。荀攸直直盯着被刀削飞到自己案前的断指,面色一片惨白,半晌,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望向座上,却只看到男人愈发兴致盎然的样子。
“唉,不是第一次了。”越骑校尉伍琼叹口气低声道:“早两年征讨黄巾时,他就曾在数百名俘虏身上涂满膏油后将他们活活烧死,惨呐。”
回过头,荀攸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着同僚们或惊恐万状或麻木不仁或徒感无奈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悲从中来。荀攸想不明白,置身其中不作一词的自己与那些泯然众人之人有何区别;他也想不明白,在如此臣下的手中,汉室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暴行仍在继续,战俘的嚎啕声渐趋微弱,有如涂炭生灵们最后的悲歌,董卓张狂肆虐的笑声不止不休,魔音贯耳般成为了多少人心中滴血的梦魇。
猛的睁开眼睛,荀攸在黑暗中缓了许久才擦了擦额际冷汗,披衣起身。
屋外夜色正浓,霜露秋风更显深重。信步走在回廊下,荀攸不经意便看到荀彧端着药盘从荀绲房里出来,上前几步,他压低声音道:“叔父还好吗?”
仔细地掩好门,荀彧边往中庭走边回他,“郎中说只是风寒,静心调养就是了。”
“还是上心些为好。”跟着他到石桌边坐下,荀攸颇为挂心地叮嘱道。
“自然。”略带疲惫地揉揉眉心,荀彧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道:“你此行回来,当真是因为思念旧乡风物?”
荀攸本想点头,可一对上荀彧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时,他就情不自禁地叹道:“到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沉吟片刻,又正色道:“董卓自征讨黄巾立功之后便开始拥兵自重,处处横行。眼下虽尚未有大逆不道之举,然见微知著,日后他将会有何种作为亦不难想见。”
“你想怎么做?”蹙了蹙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从荀彧心上掠过。
“防范于未然。”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荀攸一字一顿道。
从他的神情里解读出了隐藏的枭杀之意,荀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用坚定而缓慢的一个点头肯定了他未说出口的话,荀攸安慰道:“不必担心,我们自是有周密的计划才敢行动的。”
望着他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荀彧没有说话。他知道,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否则荀攸完全没必要在行事前特意回来一趟,这中间深埋的诀别之意不言而喻。可荀彧也清楚,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很放心,让他能放手去做。思及于此,荀彧覆下眼帘,温言道:“若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望你小心行事。”继而又道:“那你要何时返回朝中?”
“朝中形势瞬息万变,我此行回来已是忙里偷闲,还是尽早回去的好。”顿了顿,荀攸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你不久前被郡中举为孝廉了?”
“嗯。”应了声,荀彧神色平淡道:“想来再过不久,朝廷的诰封也要跟着来了。”
见他脸上毫无喜色,荀攸不禁奇怪,于是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你不打算入朝为官?”
点点头又摇摇头,荀彧并没有深入去多说什么,只淡淡道:“父亲年迈多病,我本该侍疾在侧,若因举孝廉而与之别居,岂不讽刺?”
低头沉思一阵,荀攸缓缓叹了口气,“罢了,这世道还不知会有什么动乱,你且留在族中照应,也算与我各守一方。”
不知所以地笑了笑,荀彧颔首道:“夜深了,我去煎药房看看,你早点歇息吧。”说完,他重新端起药盘,起身想要走开。
“小叔。”没等他走出几步,荀攸倏地又开口唤住了荀彧。站起身,荀攸对上他回望过来的视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道:“倘若事败,万勿入朝寻我,只当世上从未有过荀公达此人。”见他想要反驳,荀攸又道:“我很清楚你此生之志,亦不愿你委身庸君臣下。帝室不造,天下危矣,若有人可靖难四海,你便倾力辅佐吧。”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荀家人当观万象,视苍生,而非拘困于一隅。”
夜凉如水,乍起的风,荡乱了漫天漫地的涟漪。呆在原地看着荀攸朝自己略施一礼后转身离去,荀彧许久都无法回神,只任由思绪随风散开。
荀攸料到朝中会有变故,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惊天动地,仅仅是在他离职的这段日子里,洛阳城中已然换了天地——
灵帝晏驾,少帝刘辨即位,重臣何进本欲召董卓入京诛杀宦官,却不想反被张让等人谋害。待到董卓在北芒诛杀了乱臣,迎接天子还于洛阳后,他便收编了何进的部曲,继而又遣吕布斩杀执金吾丁原,吞并其手下兵力。一时间,京都兵政大权悉数落入董卓手中。这之后,大权独揽的董卓野心膨胀,废少帝刘辨,改立陈留王刘协为汉帝,企图挟天子以令天下,朝野上下,无人敢言。
手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