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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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流露出一丝恍惚之色,荀彧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一直到荀攸走远,他才转了转已没了温度的香炉,幽幽叹了口气。信手揭开炉盖将残烬倒在廊下的雪地上,任其隐入积雪,荀彧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天尚未明,夜露蒸腾得到处都雾蒙蒙的。荀攸对门僮交代了几句给他叔父的别言,又向府门里张望了一阵,才终于放下了马车上的遮帘,低声道:“起行吧。”
走出不过几步远,就听车厢外传来隐约的呼喊声,荀攸探头一看,却是荀彧步履匆匆地从府里走了出来。
在马车旁停住脚,荀彧和他对望一眼,平静道:“我来送你几程。”
眼底转过些不甚明显的失落,荀攸苦笑着应道:“也好,上车吧。”
在车厢中坐定,等到马车重新开始前进,荀彧才徐徐开口道:“此行不比以往,朝中局势复杂,你要处处小心,切勿让自己置身险境。”
“那是自然。”应了声,荀攸默然一阵,有些迟疑道:“你当真……”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小幅抬了下手止住他的话,荀彧微微笑道:“你也应该清楚我的回答。”
满腹的话就这样被堵了回去,荀攸盯着他怔了半天,终是用一声低叹结束了他们尚未开始的谈话。
车厢里光线很昏暗,一旦安静下来就更显得压抑。荀攸等了许久见荀彧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便卷起了窗上的遮帘,漫无目的地向外看去。
因为时辰太早,街上还是一片寂寂的样子,街边的民房景物被浓淡不均的雾气笼着,叫人看不真切。对此荀攸并没有感到多少遗憾,自年幼考妣丧去到在荀绲府上安定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有过不少辗转流离的日子,所以荀攸素来淡看人世间的分离迁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笃笃嗒嗒的马蹄声在雾气里渐行渐远,在这座城池苏醒之前隐匿不见。荀攸神情寡淡地望着车窗外变换的景致,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郊外走了段路,不远处传来泠泠的水声时,荀彧让车夫喝住马,而后开言道:“公达,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啊。”转过脸,荀攸讷讷点了下头,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此间一别,不知相逢何处,你万万珍重。”握了握他的手,荀彧心一横,探身出去了。
“小叔!”眼看荀彧下了马车,荀攸才回神似的追下车,拉住荀彧道:“你跟我来。”
被他抓着手腕走了几十步,荀彧不解地唤道:“公达?”
在一座石桥边站定,荀攸袖手往桥对过一指,直直看进荀彧眼中,面目肃然,却并不言语。良久,他缓缓放下手,欠身一揖,无声地离开了。
载着荀攸的马车自荀彧身边驶过,二人的目光在一个短暂的交汇后,相错而过。
在原地静立许久,荀彧侧目看向石桥彼端,已经稀薄了不少的晨雾中依稀可辨马匹的轮廓,有力的嚏喷声和蹬蹄声都证明了那是一匹充满活力的马。缓步走到马匹旁,荀彧一眼就看到马鞍上挂着的行囊,伸手在那柔软的布面上抚了抚,他眼神一晃,喃声低吟道:“公达……抱歉。”手指倏的收紧,在绢布上留下几道清晰堪比命途的抓痕,荀彧将额头抵在马鞍上,不无伤怀道:“我终究走不出这般境地。”
天色越来越亮了,荀彧牵着马匹自石桥上走过,朝着与自由相悖的方向。他木然地想,该是晨间定省的时辰了。
“非困于境,乃困于心。”一个慵懒地靠坐在树上的人影在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如是说道。
荀彧身后已是朝阳千顷,树上的少年看他顿了下身形,却未回头,也不知听是没有听到那句话。望着荀彧远去的背影,少年露出了有些不理解又有些可惜的表情,但到底没有持续太久。从怀里掏出在树下捡到的雏鸟,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它安置进面前的鸟巢中便纵身跃到了树下,继续研习他带出来的兵书了。
返回荀府的路上,荀彧想了很多,他反反复复地追问自己为何要那么固执,他想出了很多回答,比如为了实践他长久以来被灌输的为人之道;又比如为了荀氏的百年声望有人传承;再比如让休若、友若不再有无谓的牺牲……这许许多多的理由堆叠出了一个人们希望看到的,家族需要的荀彧,却湮没了原本的他。
静静凝望着阳光下冷肃不减的自家府门,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荀彧轻蹙了下眉,温润如水的眼里便漾起了浅浅的涟漪。
郭嘉再次见到荀彧已是个把月后的事了。和往常一样,郭嘉早早就揣着兵书沿着城郊的河岸漫步,却不期然在氤氲的晨雾里碰到了那个有着水样眸眼的年轻人。
那一刻,早慧的少年觉得整个天地仿佛都静了,静的能够听到朝露滴落,春花吐蕊的声音。后来他对那人深情笑言,那是心弦被拨动的声音。
彼时,郭嘉尚未来得及多想已然跟荀彧只有一步之遥,“喂,你挡着我的路了。”不甚有礼的语气听起来好似挑衅,话方出口,郭嘉便暗自懊恼起来。
“抱歉。”简单的回答,温和的语调,荀彧侧身对他微一点头,让开了路。
就这样又错失相识的机会了?郭嘉心里泛起丝丝不甘,但面上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擦身而过时,郭嘉嗅到了空气中扬起的幽然兰香,蓦地就想起了自己最为钟爱的兰生酒。灵机一动,他驻足回身问道:“你会不会喝酒?”
“嗯?”荀彧不知在晃什么神,表情有些茫然。
“我问你会不会喝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随意些,郭嘉的目光却不自制的流连在他身上。
“不太会。”心中对这被注视的熟悉感觉从何而来一片了然,荀彧歉意地回望过去,带些洞悉一切的从容。
挑了挑眉,郭嘉垂下眼帘企图掩住眼里的失落,余光瞄了下手中的竹简,他锲而不舍道:“兵法呢?擅长吗?”
“那要看你的水平。”见郭嘉来了精神,荀彧不觉莞尔,温良无害的平静双眸里竟也在某个瞬间生出了那么些飞扬的夺目神采来。
唇角弯出一个兴奋的弧度,郭嘉好奇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那双眼里再读出什么,比如蕴藏在平静之下的力量和被妥协包裹起来的执着。彼时,郭嘉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莫名的牵动了,却不能预料到日后的一往情深。敛起探寻的目光,他指着身后在雾气中隐约可见的大树道:“走,到那边和我切磋一下。”
并不介意他的唐突,荀彧笑容清浅地允道:“好。”
岚雾缭绕,青衫对坐,阅书习业,转眼春秋。
寒暑交替,一人静如璞玉,焚香试茶,一人悠然自得,负暄尝酒。荀彧在流淌的光阴里无声凝望着少年褪去青涩的眉眼和他不受拘束的写意风流,而郭嘉则在放浪形骸的随性中寻求一个温雅的眼神作为安宁的依托。
4奈何
谷雨过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荀彧坐在河畔边聚精会神地翻看着竹简,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郭嘉刚刚给投奔袁绍麾下的郭图践行回来,远远瞧见那人静坐的身影,他便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刚想弯腰吓他一下,就听荀彧平缓的声音传来,“郭嘉。”
泄气地坐到他对面,郭嘉懊丧道:“就没有一次让我得逞。”
放下竹简,荀彧抬头看向他,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兀自郁闷了一阵,郭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冲荀彧招手道:“哎,文若,告诉你件事情。”
不知何时起,郭嘉便开始唤起了荀彧的表字,对此,后者早已习以为常。稍稍倾身,荀彧摆出了聆听的姿态。
附耳近前,郭嘉兴致勃勃道:“我也有表字了。”见荀彧面上掠过一丝惊讶,他继续道:“奉孝,今后你就叫我奉孝可好?”
“奉孝?”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荀彧侧目望向郭嘉,这才注意到他头上多出的束冠,蹙了下眉,荀彧不解道:“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没到及冠取字的年纪啊。”
听到自己的表字从他口中叫出,郭嘉在心里小小的雀跃了片刻才回道:“若是盛世太平,自然是要遵从礼法的,不过,以当今天下之势,不知何时便会宇内震动,到时哪里还顾及得了那许多?倒不如趁着还有几天安生日子,把这些事都办了。正好前阵子家中亲属乔迁至此,我便叫他们替我主持了冠礼。”
“天下之势……”目光深沉了一瞬,荀彧喃喃道:“便是说,社稷将乱,大厦将倾?”
早就料到他的注意力会放在这上面,郭嘉丝毫不介意自己取字一事被冷落,只接道:“外戚干政,宦官当道,汉室之危,显而易见。”停了下,又道:“文若,你就没有想过要出仕吗?”
愣了下,荀彧轻叹道:“自然是有的,只是,家父怕彧走错路,迟迟未允罢了。”
不解地歪了歪头,郭嘉追问道:“若你出仕,又作何打算?”
“愿倾己全力,择贤主而事。”荀彧如是淡淡道。
“你是说,佐一明主,而非汉君?”
毫不含糊地点点头,荀彧字句清晰道:“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今汉室失道,群雄欲反,四海之内必起烽烟,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若当真有人可一匡天下,救万民于水火,岂有不佐之理?又何必在乎他是谁?”
“难怪了。”嘀咕了一句,郭嘉若有所思道:“你不在乎,可你父亲偏偏想你尽忠汉室,以保你荀氏贞良之名。”顿了顿,他低声哂道:“贪图虚名。”
“郭嘉!”听他言辞讥诮,荀彧不由低斥出声,但到底没说出什么苛责的话,只是轻轻道了句,“他毕竟是我父亲。”
意识到自己的话让荀彧很尴尬,郭嘉立即噤了声。半晌,他不无抱歉道:“文若,我一时失言,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看他满脸的小心翼翼,荀彧很是无奈,“你啊。”继而又垂眸道:“我荀家世代悉为汉臣,父亲也不例外,他想扶大厦于将倾,并没有错。”
“那你呢?”盯着他的侧脸,郭嘉不平道:“你又有什么错?”
“我?”抬眼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荀彧看起来有点恍然,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道:“错不该生世族家。”
刹那,万物泯然,山河寂寥。
很多年以后,当荀彧饮下鸩酒时,很多人都在慨叹一代守节之臣含恨九泉,一个王朝最后的坚持随之消亡。那时,郭嘉已故去经年。所以,除了荀彧,再难有人知道,他不过是终于舍下了沉重的家世与使命,成全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此间年少,郭嘉闻言,只觉自己好像刚刚喝下一碗黄连水,苦得他那条如簧巧舌都打起了结,说不出半句话。
被河面折射上来的光晃得眯了下眼,荀彧回过神便看到郭嘉蹙着眉的愁苦样子,换上了与平时无异的平和笑容,他伸出食指点上郭嘉隆起的眉心,扬起一袖香气。
眉间传来的力道很快便让郭嘉舒展了眉头,对上荀彧带笑的眉眼,他更觉心中不是滋味,“文若……”
用眼神坚定地制止了郭嘉接下来的话,荀彧收回手淡淡道:“君子不器,凡事不遂人意,也自有应对,你无须可怜我。”
相识以来,郭嘉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