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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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釭杀人,倚天镇威。
手掌有力地在拍曹操肩上,夏侯惇对上他转过来的,藏着些许迟疑的视线,沉声道:“你自己考虑好了,下令便是。”
转手收剑入鞘,曹操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一言不发地踏着四合的暮色离开了。
日夜交替,来自远方的马蹄声冲入曹军营寨,一路无阻地到了曹操面前,“将军,荀司马的回函在此。”
从他手里抽过白绢埋头就看,曹操表现了一点少见的急迫。
“布乘虚寇暴,民心益危,唯鄄城、范、卫可全,其余非己之有,是无兖州也。”
“陶谦虽死,徐州未易亡也。”
“今东方皆已收麦,必坚壁清野以待将军。将军攻之不拔,略之无获,不出十日,则十万之众未战而自困耳。”
“夫事固有弃此顾彼者,以大易小可也,以安易危可也,权一时之势,不患本之不固也。今三者莫利,愿将军熟虑之。”
白纸黑字,无一不正中要害,来回看了几遍,曹操是既觉心惊肉跳又想抚掌叫好。握拳陷入长久的沉思,他的心里还是翻涌着些许不甘。
眼角不经意地瞥见那落在白绢一角的墨渍,曹操怔了怔,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人伏案提笔时蹙眉凝思、再三斟酌的样子。手指从那点墨渍上反反复复地划过,那蕴藏其中的慎重就仿佛沿着指尖灌入了心里,点滴堆砌,沉如千斤。
指尖动作一滞,曹操闭目喟然道:“罢了。”复又睁开眼,他清晰地下达了命令,“全军全力收割熟麦,募集粮秣,待时机成熟,一举攻破吕布。”
22心思
经历数十日的休整屯粮,曹军人马比之与陈宫合兵的吕布虽在数量上不见优势,但在兵卒的战斗力和军资的丰厚程度上却是不容小觑,加上戏志才等人的献策,曹操军在与吕布军在决战之际一路设伏,突出奇兵制胜,吕布向东败走,归于新任徐州牧刘备,张邈闻讯追随,遣胞弟张超携家属保守雍丘。曹操见如此形势大好,便一鼓作气下令再度进攻,一举拔得定陶。继而兵分几路,令手下诸将去各县平叛,曹操自己则亲率部众围攻雍丘,历经数月之困,雍丘防线全面崩溃,张超羞愤自杀,其兄驰走求援于袁术,却终为乱军所杀。曹操思及张邈先前四处煽风点火,几危鄄城的作为,留了句“夷三族”作为还报,就继续领兵向东推进了。此后,曹操兵至武平,接受了袁术所置陈相袁嗣的投降,又转战在汝颍一带作乱的黄巾贼,斩获刘辟、黄劭等人,受降何仪部众。
胜利来得就是这般迅猛,前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兖州失而复得,彻底平定,在此期间,曹操先是成了汉帝钦点的徐州牧,复迁建德将军,可谓平步青云。
然而,就在曹军驱驰在外,尽享退敌之乐时,长安继董卓之乱后再生哗变,以至汉帝不得不移驾东迁,不想中途又遭遇以李傕、郭汜为首的乱军骚扰,两军交战,王师大败于曹阳,狼狈渡过河水,苟幸安邑。
曹操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便派遣曹洪马不停蹄地西进迎帝,无奈却于险要之处遭到董承和袁术部将苌奴的拦截,兵不能进。耽搁之下,倒让杨奉、韩暹抢先一步将天子由长安护送回了洛阳。这厢曹操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所以并未感到太过失望,只抓紧时间回师许县同一众谋士商讨起了应对之策。
低头看着手里刚拿到不久的诰封,曹操也不知在琢磨什么,覆下的眼帘硬是将他眼里的情绪盖了个严严实实。等了一阵,他见帐中的脚步声和入座时衣物的摩擦声渐渐没了,才抬眼看向众人。扫视了一圈围案落座的谋士将领,曹操将诰封卷好放回长案上,手指点着案面道:“怎么没见志才啊?”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着摇头,皆道不知。最后还是程昱一拍脑门道:“哎,看我这记性。”向曹操拱手一揖,他回话道:“禀将军,戏军师这些日子身子抱恙,正在休养当中,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曹操颔首道:“嗯,这样的话,你们也都别去叨扰他了,让他安心养病吧,得空了我亲自去看看他。”顿了顿,他话锋一转,正色道:“好了,言归正传。关于迎奉天子一事,你们也商讨好些日子了,都说说是什么想法吧。”
众人闻言,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但仔细一听内容,倒也算意见统一。手指还在有节奏地轻扣着案面,曹操心里已经有了数,但仍旧暗自观察着手下们的表情神态。视线在长案周围转了几个来回,曹操突然注意到坐在自己身侧的荀彧从开始道现在都一语未发,似乎对那些众口一词的话没什么兴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没有表情的侧脸,曹操脸上划过了一缕几不可见的笑意。转回头,他刚想清清嗓子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就看以程昱为首的几个人站了出来,“将军,我等以为,山东未平,韩暹、杨奉新将天子到洛阳,北连张杨,不可卒制,是以将军不宜于此时发兵迎奉天子。”
不置可否地笑笑,曹操没有马上表态,少顷,他朝案上的那卷诰封扬了扬下巴,“既然如此,那你们再说说圣上赶在这个时候迁我为镇东将军,封费亭侯又有何寓意?”
“这……”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本就没希望他们会想到这层,曹操叩击案面的手指一顿,侧目看向还在出神中的荀彧,“文若?”
荀彧也不知在寻思什么,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瞥了眼跟自己一样颇感意外的手下,曹操倾身凑近了些,继续唤他,“荀司马?”
“啊。”抬起头,荀彧带些歉意道:“彧晃神了,曹公叫我有事?”
“是啊。”坐正身子,曹操挑眉道:“你方才琢磨什么呢?那么入神。”
目光从好奇的同僚身上拂过,荀彧微微一笑,语气平静道:“不过是突然想起了昔日晋文纳周襄而诸侯景从;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之事罢了。”游移的目光最终与曹操相对,不过一瞬,便足以交换所有意图。略略欠了欠身,他垂眸道:“彧失礼了,还望将军恕罪。”
帐中安静下来,曹操不动声色地将众人若有所思的各异神色收入眼底,并无多少责怪之意地笑道:“失礼当罚。”手指又开始轻点案面,他想了想继续道:“就罚你留下把今日的军务全批了,其他人都散了吧。”
闹了这么一出,帐中或糊涂或明白的大都听出了些端倪,也就没再多言,纷纷退下了。
帐帘随着最后一个人的出去被放下,截了外面的光线,帐中不间断地回荡着手指和木头相碰的声音,一时显得有点寂然。轻咳一声,曹操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道:“说吧,在想什么,都说出来。”
缓缓开了口,荀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不急不躁,“自天子播越,将军首倡义兵,徒以山东扰乱,未能远赴关右,然犹分遣将帅,蒙险通使,虽御难于外,乃心无不在王室,是将军匡天下之素质也。”
应和地频频点着头,曹操扬手示意他说下去。
面上闪过些许忧思,荀彧低声道:“今车驾旋轸,义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旧而增哀。”抬头看进曹操眼里,他声线依旧平和,却是字句铿锵,“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至英俊,大德也。天下虽有逆节,必不能为累,明矣。韩暹、杨奉岂敢为害?”
终于得到了与自己心中所想契合无比的意见,曹操却并不急于表达出自己的欣喜,而是提出了最后一个需要确定的假设,“设若我如他们所言,暂不出兵,待日后形势明朗再做打算又将如何?”
清楚他不过是要个完整而坚定的答案,荀彧摇首淡淡道:“若不时定,四方生心,后虽虑之,无及。”
静静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曹操拍拍荀彧的肩,意味深长地道出一句,“唯汝。”
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力度,荀彧望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蓦然有些怔神。他知道曹操多情,且不吝示于人前,但这般直白的言明却并不多见。那双杀人无数,戟上写诗的手此刻是那么真实地传达着曹操的真诚与恳切,可透过他饱含光彩的眼,荀彧总能隐隐读出潜伏其中的,某种令自己忌惮的暗潮。睫羽覆下,荀彧极好地藏住了内心情绪的波动,温声道:“彧之幸也。”恰到好处的疏离,不带冷漠,但让人敬畏。
暗叹一声,似是对他这性子的妥协,曹操收回手抵着眉心揉了揉,“嗯,你且去吧。”
起身施礼告退,荀彧步履轻缓地出了营帐,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暗香浮动在空气里,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令人捉摸不透。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帘后,曹操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伸到空中虚空地握了握,也不过是搅乱了那些漂浮在从帐顶漏下的阳光里的尘埃。发了会儿呆,曹操脸上展露出释然般的一个笑容,停留在半空的手缓缓落回案上,发出了一点沉闷的声响。
在帐门口望着远处排布着列阵的练兵场停足许久,荀彧又回头看向帐门,隔着帐帘,他目光中的柔软和坚韧才渐渐完全地显露出来。苍穹上照下的日光在他身上镀了层熠熠的光辉,灼人眼目。
戏志才的死讯来得猝不及防,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或叹息英才早逝,或心怀戚戚,曹操则更是悲痛不已,在戏志才的丧礼后接连数日都不曾露面。对此,荀彧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事实上,作为一手举荐戏志才的人,他此时亦是倍感伤怀,但眼下有太多的事需要他费神,容不得他用太久的时间去缅怀。相同的道理曹操自然也深谙于心,所以在荀彧登门与他会谈后,他也敛了种种哀思,着手准备起进军洛阳的最后一些事宜。
从曹府回到自己的府邸后,荀彧心里还在想着曹操的托付。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谋士中的翘楚也是如此。
坐在书房里靠近窗子的位置上,荀彧凝神望着窗外罩下巨大阴影的树木幽幽叹了口气,很是苦恼的样子——绞尽脑汁地想了整整一下午,他依然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去接替戏志才。不,或许有一个,只是……眉头更紧地蹙起来,荀彧眼神飘忽地落在案上早已写好的书信上,又是一阵叹息。低头看向自己藏在阴影里的手,他眼神晃了晃,如清波涟漪般漾出了藏贮着苦涩的柔光。
午后略嫌刺眼的阳光已一点点褪成与黄昏交织的柔和暮色,把窗棂的影子疏淡地投映到了桌案上。当最后一点轻绯流光开始自天边消散,荀彧终于动了动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身体。慢慢抬起藏在桌案下的手,他小心地将那手中拿着的物事放到案上,点燃烛台,开始将摊开的书信卷入细小的竹管中。
看着信鸽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悄然到来的夜色中,荀彧仍是倚在窗边,但眼睛却看向了桌案上。柔黄的烛光中,案上赫然放着一张鬼面,与书房里清素淡雅的布置显得格格不入,可就是这样一张鬼脸面具,偏生叫荀彧看成了满目的怀恋——他清楚那上面的每一痕轮廓,以及当年那人替他戴上时的每一丝触感。
晚风夹杂着些许白日里暑热留下的余温吹来,一种温暖而暧昧的感觉,让荀彧有些恍惚了,唇角微微扬起,他喃喃自语道:“若果真如你所言是天意所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