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客·第三辑-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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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声回应着我……
面对这样突然的意外,所有的前尘旧事,所有的爱恨瞬间瓦解。我终于忍不住对着湖水号啕大哭,〃林小秋,对不起,我错怪了你!〃闻声而来的林叔叔惊慌失措地叫着林小秋的名字,扑通一声跳进了罗星湖……
许久,我正哭得天昏地暗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背后弱弱地叫我:〃洛雪,洛雪,你怎么了?〃泪眼婆娑里回头,居然看到林小秋好端端地站在我的背后,一双赤脚上沾满了水草,怀里捧着三两只翠翠的莲蓬。
〃呀?你,真的是你么?林小秋你从哪里来?〃我声音依旧颤抖着。
喏……他侧身指着我后面的湖水。阳光下他脸上的粉刺生动无比,让我疑心是否在梦里。
〃你真的还活着,你没有跳水么?〃我带着哭腔冲向了湿漉漉的林小秋。
〃洛雪,难道你以为我殉情了?〃林小秋在秋天的凉风里刷地红了脸。他把手里的莲蓬递给我,〃不是你自己说冰糖莲子好吃,今天收到礼物的人会很幸福么?所以,所以我〃……话没说完他指了指湖又指了指我红肿的眼睛,我难为情地把目光移到了月光撒满的湖面。
低头望莲子,莲子清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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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额上盛开的野姜花(1)
额上盛开的野姜花
文/苏枕书
作为一个从小体弱多病的孩子,我的童年岁月充满与年龄不相符的敏感与忧郁。当其他孩子在晨初清脆的鸟鸣中欢欢喜喜上学时,我却蜷在被窝里昏昏沉沉发着高烧。母亲取出我腋下的体温计,对着窗外仔细查看那缕细若蚊足的水银柱。它正指向一个危险诡异的新高度,把我身体此刻所受的煎熬外化。母亲望着我,不容分说抱我冲向医院。我被裹成一个只露眼鼻的球,穿过小镇蜿蜒的街道,去往枇杷树掩映的古老医院。
这座医院的主人曾是一位远渡重洋来中国的美国传教士。典雅的建筑风格遗留着属于过去那个时代的风情与气氛,也增添了许多庄重神圣的色彩。风雨沧桑岁月更迭,医院顽强地保存下来。一些缠绵坚韧的植物亦紧紧依附其生长,不离不弃。如爬山虎、常春藤、紫藤、凌霄。
滨江小镇特有的潮湿空气在植物葱茏的医院里缓慢游走。行动迟缓的医生例行公事般为我检查一番,然后埋头开药方,吩咐肥胖的护士取器材准备为我挂水。我坚决拒绝打针。幼年时,我即对这种需要暴露过多私密地带皮肤的事件怀有强烈的羞耻与抗拒,我宁愿让笨拙的护士捏紧我细瘦的手腕,一遍遍尝试寻找隐匿的血管,并一次次扎错位置,或者干脆把针刺入我头部的血管。我一脸悲壮地躺在那里,安静地凝视一点一滴悠然落下的药水,刻意磨练自己脆弱的耐心。古老的医院有花纹繁复的屋顶,有斑驳销蚀的窗台。病中的我百无聊赖,拥有充足时间去观察这些细节,并试图在内心记住它们的纹路与走向。
一个平凡的暮春黄昏,我再次住进这间古老幽暗的病房。母亲在我床头留下新鲜水果与零食,把我托付给相熟的医生,便去忙自己的事。我以一个孩童的自尊心与虚荣心忍住身体的疼痛,默默倚于床头心不在焉地看一本教科书。旁人遂将我当成教育孩子的榜样。我不动声色,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们的盛情赞扬。暮气仿佛凝了水色,沉沉如坠。蓦然间,一声遥远却绕耳的叹息和着悠悠胡琴缓缓檀板漫过来。我刹那间怔住,情不自禁攀住窗台,茫然搜索这美丽叹息的来源。紧接着,哀楚之至的唱腔应着节拍,如流水般漫漶,将我包围沉浸。
我恍惚看见,缠绵的青柳在晚风里婀娜飘摇。一个穿青布薄衫的小镇女子抱着琵琶,细细调弦,将脸微微贴在妩媚玲珑的琵琶上,轻拨轻弹。先是宛如和风轻拂,只是在低音区缠绵回转。又如柳荫间宿鸟交颈而眠,喁喁私语。这缠绵一路攀高,渐成百鸟啁啾水出山涧,嘈嘈切切错综缤纷。绚烂之音齐齐奔涌而至,仿佛荷叶之上的晶莹水珠齐齐滚入水中,绽放无数剔透娇小的花朵。我在自己的想象里几乎透不过气来时,那女子柔若无骨的手指又缓然轻弹,水已入清池,文静舒缓荡漾着浅浅涟漪。群鸟已入山林,只留几痕飞羽翩翩坠落。她优雅地一揉一弹,弦亦优雅灵性地一拨一放。琴懂得她的心思,亦懂得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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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额上盛开的野姜花(2)
我的幻觉随枇杷枝上的晚风一路摇曳,掠过小镇纤瘦绵长的青石板路,抵达一片旷远的无人之境,欣喜直至潸然泪落。回过神时,夜幕已重重合上,楼下医生们在吃晚饭,菜饭里的猪油香混着来苏水的气息,把我从幻想中拉回。这种熟腻温暖的气味使我骤然清醒,并且开始感觉饥饿。看看时间,妈妈还没有下班。于是我文雅地剥开一只石榴,细抿石榴籽饱满酸甜的汁水。我多么想于无人处将整把的石榴籽丢入口大嚼大啖,而心里又强烈鄙夷这样的行为。那般年纪,已懂得虚伪的克制与掩藏。我再次为自己感到羞耻。石榴起到非常好的开胃效果,我又撕开一袋饼干,小心地吃着,努力不发出任何不雅的声音,不洒落一点碎屑。
妈妈终于来了,水也挂完,护士拔掉针头,要我拿药棉压住渗血的针眼。我就在微微地眩晕里跟妈妈一起走过长长的楼道。初开的丁香与栀子在夜气里散发出浓烈颓败的馥郁香气,植物异常繁盛,雨水充沛的小镇即将进入梅雨季节。燕子低低飞过,我侧头,仔细搜寻那缠绵的唱腔与琴音。哦,又来了,似乎是一个女子千愁万恨地唱:那长眉大仙愁着我,他愁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橱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当不得芙蓉软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啊!不由人心热如火!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送往我的耳际。檀板、笛、笙、琵琶一起缭绕摇曳,轻盈袅娜,缓急顿挫。我霎时痴了,呆立原地一动不动。《虎丘记》里所说〃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便是如此吧。墙外有一瓣眉月,润着淡红,仿佛开在蔷薇花里。沁凉的石板路上飘散着流水般的曲音,庸常平静的小镇就在这一唱三叹如泣如诉里有了古典的诗意。母亲笑着告诉我:〃镇上来了一个剧团,正在老戏台上表演昆曲,现在天色太晚,下次再带你去看。〃
那一晚,我躺在自己小小的床内,看被月色浸湿的素纱蚊帐。用一个孩子所能有的丰富想象回味那些宛如天籁的曲子。我梦见檀香木色的古老屏风,镶嵌了精致的螺钿和珠玉。屏风上绘了盛开的芙蓉与芍药。身披绸缎戏衣的女子或嗔或喜或悲或欢或恨或爱,轻移莲步,慢甩水袖,不急不徐绽放兰花指,一点一点打开描金扇,眉眼玲珑,身段婀娜。红漆廊柱下是一盏盏蒙了厚绵纸的灯笼。烛光将绵纸上描画的花草投影在水磨青砖地上。笛声箫声不绝如缕,湿漉漉缠绕住虚渺的光线。我梦见自己在长长的弄堂里奔跑,来到临水的戏台。台下就我一人,我吃着酸溜溜的青梅子,听那盛装的旦角曼声吟唱。我甚至可以看见她罗裙的褶皱,看见她裙角刺绣蝴蝶的触须,看见她修长手指的一点蔻丹,看见她微启朱唇,叹息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妩媚至极,婉转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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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额上盛开的野姜花(3)
我梦见天色渐沉,辽阔空旷的黑夜没有边际。台上乐音已停,女子一人兀自清唱。渐渐地,她收了腔,把水袖轻轻搭在手背上,风拂起她云霞练鹊花纹褙子的一角,那满头珠翠亦微微颤动。她对我笑了,眼神无比清澈。小束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额头白净饱满,宛如盛开了一朵清香皎洁的野姜花。这个绮丽芬芳的梦给了我极大的慰藉与陶醉,我细细体味梦境里的细节,深深沉迷。
一个盛夏的黄昏,我因期末考试未能考到满分而恨恨不已,满腹惆怅,于是暗地给自己一些惩罚。我在小镇中学的操场上一圈圈奔跑,晚霞流动,倦鸟投林,我窒息般上气不接下气,以惩罚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可以消减我内心的愧疚与忧虑。我给自己定下的要求是跑完十圈,我知自己身体孱弱,一圈下来已气喘异常。我依旧用力奔跑,双腿绵软失去知觉,胸口沉沉如坠巨石,眼泪就要迸出,但还是走了下来,我跟自己打赌,一定要走下来,如果走不下来,就说明你的懦弱。我含泪在自己的暗示里完成了对自己的惩罚,停顿下来,泪落如雨。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狭窄的弄堂里扶墙行走,内心充满属于少年的懵懂孤独,不知这忧伤的来源,亦不知如何开解。刹那间,那抑扬宛转的流水唱腔再次滑入我耳中,我循声而去,终于在曲折回环的弄堂那端,看见了古老破败的小镇戏台。台上的杜丽娘缓然转身,裙摆如绽,喟然长叹。我挤进人群,我要离戏台近一些,再近一些,仿佛接近那个绮丽芬芳的梦境。而我看见了戏台残损衰老风霜满面的细节,看见了杜丽娘额角水粉难掩的皱纹,看见了单薄戏衣上来历不明的污渍,看见了旧红地毯上烟头烫出的伤痕,看见了琴师们倦怠疲惫的神色。我惊慌失措,倒退了几步。发现观众寥寥,多是年老的婆婆。她们静静听着,看这窄小凋敝的戏台演绎着遥远年代的风花雪月,沟壑纵横的脸上有着某种神圣的表情。
我又后退了几步,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竹篮。卖栀子花的婆婆小声问我要不要花,五角钱两朵。我买了两朵,别在衣裳前襟的第二粒纽扣上,微微低头就可以被馥郁香气包围。再看台上,哀怨的丽娘温柔吐词,唤气,低眉,回身,一颦,一笑,一嗔,一怨,不尽的青山隐隐绿水幽幽,内心豁然清凉。有卖水煮花生与香茶豆干的婆婆自人群间无声走过。月光皎洁,我折一枝紫薇,默默将花瓣扯了满地。
落幕了,台下依旧是安静的,小镇的观众沉醉在这繁华落尽、锦绣韶华里。过了好久才各自散开。我却跑到后台,要寻找杜丽娘。
她坐在一张旧椅子上,对着一面很小的镜子卸妆。四周嘈杂,空气里有浑浊不堪的脂粉与油彩味道。混乱的戏衣随便搭在竹制衣架上。演员们挤来挤去,这个说找不到外衣,那个说弄丢了手表,而她是安静的。虽然环境恶劣,她依旧是要端出架子来的。她一丝不苟地将繁复粗糙的头饰取下,放进铁皮盒子里,又小心松开箍头的头巾,原本斜挑的俊俏眉眼一下子懈怠了,那不过是一张长期被劣质粉底蹂躏的平凡脸蛋,并且,已然老去。她从镜子里看见我,竟温和一笑。我走上前,隔着一些距离细细看她。她神态从容,继续忙自己的事。我再次看到与梦境里契合的景象。这的确是一个风韵流转的女子,她就是杜丽娘。小束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额头白净饱满,宛如盛开了一朵清香皎洁的野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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