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彼岸-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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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布倒没尝试摆脱。格得靠近时,虽然他正转身面向亚刃,但他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孔被光亮照得清楚。「这里就是那地方,」他终于这么说,一种像微笑的表情,在他唇际成形。「这里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看见了吗?到那里面就可以获得重生,只要跟随我就行。你会永生不死,届时我们将一起当王。」
亚刃注视那个干枯的幽暗源头、那个尘土之口、那个亡魂爬着进入地底黑暗再生为「死者」的地方。它看起来那么令他嫌恶,以至于他得拼命压抑欲呕的感受,才能以严厉的声调说:「让它阖上!」
「它终归要阖上。」格得来到亚刃身旁说道。这时他两手和脸孔都炯炯发光,仿佛他是一颗星,落入这无尽的黑夜。在他面前,那个干涸源头、那扇两界之门大开。它看起来空荡宽阔,至于深浅如何,无从得知。只晓得里面没有东西可以让光亮投射,好让眼睛能看见。它是个空渊,既没有光明或黑暗穿透,也没有生命或死亡进出。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是一条哪里都到不了的路径。
格得高举两手施法。
亚刃依旧抓着喀布的手臂,而这个盲者另一只可以自由动作的手抵着崖壁岩石,但两人都被法术力量镇服,动弹不得。
格得用尽毕生训练所得的技艺、使尽个人修为而来的猛锐心力,奋力阖上那扇门,使天下再度整合。在他的法力之声及塑形之手的指挥下,岩石痛苦地慢慢相会,努力并为完整。可是,正当慢慢合拢的同时,现场那道强光却减弱再减弱,格得两手和脸孔的光亮渐消,紫杉巫杖的光亮也渐逝,最后只剩一小抹微光附着。藉由那抹淡淡微光,亚刃看见那扇门几乎阖上了。
在亚刃押制下,那盲者感觉到岩石在动,觉察到它们在渐渐并拢,也感受到巫艺力量正慢慢松弛,渐渐耗尽、用完——他突然大叫一声:「不!」同时挣脱亚刃的掌握,一扑向前,捉住格得——他尽管眼盲,捕捉仍然有力。他用全身重量把格得压倒在地,并双掌合力扼住格得的喉咙,想使他窒息。
亚刃高举那把「瑟利耳之剑」,用力把刀锋刺进那头密发底下的颈背。
活灵在冥界是有重量的,而那把宝剑的影子也有锋利的刀缘。刀锋刺出一个大伤口,割断喀布的脊骨。宝剑自己的亮光,照见大量黑血涌出。
可是,拼命杀掉「死人」是徒劳的。而喀布是死人,死去多年。所以伤口吞下黑血,又复合了。盲者站起身来,高头大马,挥长臂意欲攻击亚刃,他的面孔因愤怒及怨恨而扭绞,仿佛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敌人及对手是谁。
最恐怖的是目睹致命剑伤的复合,那种「没能力死」的情况比任何垂死都骇人。一股嫌恶的怒气充塞亚刃内心,那是一股发狂般的暴怒,促使他挥舞宝剑再刺下强劲的一刀。喀布头壳裂开,满脸污血,但亚刃不让伤口复合,紧接着再刺一刀,一直刺到他死去……
一旁的格得挣扎着跪立起来,念了短短几个音。
亚刃立刻住手,仿佛有只手紧抓着他握剑的手。刚要起身的盲者也完全被镇住不能动弹。格得有点摇晃地站起来,等他终于站直时,走去面向悬崖。
「愿汝完好!」他声音清晰,讲完,举起巫杖,在岩石门上用火光线条画出一个形状:是「亚格南符」,「终结符文」。那是修补道路、画在棺盖上的专用符文。这一来,河床石砾之间便完全没有缝隙或空洞。那扇门阖上了。
整个「旱域」在他们三人脚下震动。头顶那片永远不变的单调天空,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而后消失。
「藉由『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话』,吾召唤汝。藉由『创造万物时所讲的话』,吾释放汝。自由去吧!」格得欠身,在双膝跪地的盲者耳边、在那些缠结的白发底下,小声对他说话。
喀布站起来,先慢慢用看得见的双眼四顾,再看看亚刃,然后看格得。他没有说话,只用深黑的双眼凝视他们。他的面容已经没有一丝愤怒、怨恨、悲凄。他慢慢转身,沿着旱溪河床走去,不久就看不见了。
格得那支紫杉巫杖已完全没有光亮,脸上也全然无光。他站在黑暗中,亚刃走过来时,他抓着年轻人的臂膀,稳住自己。一阵无泪的抽咽撼动全身。「完成了,」他说:「全部完成了。」
「是完成了,亲爱的大师。我们得走了。」
「嗳,我们得回家了。」
格得宛如一个惶惑无措或气衰力竭的人,尾随亚刃走下河道,在岩石与熔渣之间跌跌绊绊,吃力前行。亚刃陪他。等到旱溪河岸较矮,地面也较平缓时,他转身朝向来时那条漫长、无形,直通黑域的斜坡。接着,他转向。
格得没有说话。等他们一暂停,他顿时跌坐在熔岩渣地面上,疲惫不堪,头也垂了下去。
亚刃知道他们来时的路已经封闭,所以只能继续往前走,必须一直走。「即便太远,也还不够远。」他心想。他仰头望,黑色山巅寒寂地背衬不动的星星,教人骇怕。他心中再度出现那个讥讽的、挖苦的声音,正毫不留情地说:「你要半途停下来吗,黎白南?」
他走向格得,非常柔和地说:「大师,我们必须继续走。」
格得没说什么,但站了起来。
「我想,我们得横越这座山脉。」
「照你决定的道路走吧,孩子。」格得哑着嗓子小声说:「扶扶我。」
两人自泥土及熔渣的斜坡起步,开始往山上爬。亚刃尽可能拉扶同伴。这片群峰夹峙的深谷及峡谷,一片漆黑,所以他得在前头摸路,如此要同时搀扶格得,实在困难。而光是步行,已够蹒跚难行,等到斜坡渐陡,必须手脚并用攀爬时,困难更是加倍。这里的岩石粗糙,像铸铁般灼手,又冷,而随着他们爬得越高,四周就越冷。手脚接触这里的地面,苦不堪言,宛如接触烧烫的煤,宛如山脉内部有烈火燃烧。但空气一直很冷,而且黑暗。四野无风,寂静无声。尖锐的岩砾在双手双脚的重压下裂开滑走。幽黑险峭的山脊与山隙在他们面前向上展开,也向两侧伸入黑暗。后方和底下,那个亡魂国度已消失不见。前面相上方,石垒背衬星星矗立山巅。整片黑压压的群山,不管它有多长多宽,只有这两个尘世灵魂在移动。
疲乏无力的格得,老是绊倒或踩空,他呼吸越来越沉重,两手按压岩砾时,就痛得喘息吸气。亚刃耳闻法师哀吁,心疼如绞,一直努力让他别跌倒。但这条路常窄得没办法并肩同行,亚刃总要在前头先找到踩脚的位置。最后,爬到一处直逼星辰的高坡时,格得滑了一跤,向前扑倒,爬不起来了。
「大师,」亚刃在他身旁跪下,呼唤他的真名:「格得。」
格得没有移动或回答。
亚刃两手扶他起来,背着爬上这段高坡。爬到尽头时,前方有好长一段平坦的路面。亚刃把重负放下,自己在他身旁卧倒,气衰力竭,既痛苦又绝望。这里是两座黑色山巅中间的隘道顶部,也是他一直拼命要爬上来的目标。这是隘道,也是尽头,前方无路了:平地的尽头,就是悬崖边缘。而悬崖再过去,是无边的黑暗。不闪的繁星高挂在天空的黑渊中。
耐力可能比希望撑得久。亚刃一待有力气爬动,便狠命向前爬,去察看前头那块黑暗边缘。悬崖底下仅一点距离之处,他看见象牙色的沙滩。白色间杂黄褐色的海浪卷上沙滩后,碎为泡沫。越过海面,则见太阳在金色暮霭中下沉。
亚刃重返黑域,全力搀扶格得起来。两人一起奋力前进,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为止。至此,一切告终,包括口渴、疼痛、黑暗、阳光、澎湃的汪洋之声,尽皆不存。
第十三章 苦楚石 The Stone of Pain
亚刃苏醒时,灰茫茫的浓雾隐去海洋,也隐去偕勒多岛的砂丘与山峰。海浪宛若闷雷,由浓雾中释出,转眼再呢喃着退回浓雾中。由于涨潮,这片海滩比他们刚到时窄得多。浪峰的泡沫线涌上来舔着俯卧沙滩上的格得横伸的左手,他的衣服与头发全浸湿了,亚刃的衣服则像冰一样贴着身子,看来,海水至少曾一度打上来把他们两人濡湿。喀布横尸的所在已了无痕迹,可能已被海浪卷进海洋了。亚刃回头,看见奥姆安霸那副巨大暗沉的铁灰色身躯,庞然倒卧雾中,状似倾颓的塔楼。
亚刃站起来,不但冷得全身哆嗦,还僵麻晕眩,几乎无法立定,有如醉汉踉跄——大概是动也不动躺卧太久所致。他一等四肢能操控自如,立刻走向格得,拼了命把他往岸上拉一点,免得继续受海浪冲刷。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拉动格得时,他感觉格得的身躯异常冰冷沉重,如此看来,他背负格得跨越生死两域的界限,恐怕是徒劳了。他把耳朵凑到格得胸前,可是由于无法抑制自己四肢的颤抖及牙齿对碰的格格响,根本无法细听格得的心跳。他只好站起来,设法踏步,替两腿取点暖。最后才像个老头似的,发抖着拖曳两腿,四处去寻找他们的背包。他们的背包扔在一条由山脊流下来的溪涧旁。那是很久之前,他们刚到那间龙骨搭盖的小屋时抛置的。他这时想找的,就是那条山涧,因为现在除了水——可以喝的淡水以外,什么也无法想。
出乎意料,他看到了溪涧。它仿佛从天而降,曲曲弯弯如同银树,一直婉蜒到海边。他扑通跪下,大口喝起来。脸孔和两手都浸入这山涧溪水中,把清水吸入他的嘴巴、与心灵。
他终于喝完站起来。想不到,瞧见远远的对岸有条巨龙。
巨龙的龙头正好与他面对面——几乎就在他头顶上。龙头是铁矿色,鼻孔、眼窝与下颚夹杂宛如铁锈的红色,龙爪深埋岸边的柔软湿沙中,收折的两翼部分可见,看起来像船帆,但深色躯干被浓雾隐去。
它文风不动,可能已蹲坐在那里几个时辰、或几年、或几世纪了。它是铁镂石雕之作,但亚刃所不敢直视的那对眼睛,像是水面漂浮的油圈,也像是玻璃后面的黄烟。那双不透明、深邃的黄眼睛正望着亚刃。
亚刃没别的办法,只得站起来。要是这条龙想杀他,它自然会杀:要是不杀,他就要设法救格得——如果能救得回来。他站起来,开始沿溪涧上行,寻找他们的背包。
那条龙没有任何行动,依旧文风不动蹲坐并观看。亚刃找到背包,把皮制水袋部装满溪水,转身横越沙地,朝格得走。刚走没几步,龙便消失在浓雾中不见了。
他让格得喝水,但摇不醒他。他松垮冰冷地躺着,头部沉沉垂在亚刃臂弯中,黝黑的脸庞槁灰如土,鼻子、颧骨与老疤显得特别突兀。连身子看起来也是瘦而焦黑,有如烧去一半。
亚刃坐在那儿的湿地上,同伴的头靠着他的膝盖。浓雾在他们四周打造一股迷茫的柔和气氛,头顶上方更是加倍柔和。浓雾中的某处横着奥姆安霸的死尸,而小溪边有一条活龙窥伺着。横越偕勒多岛的某处,小船「瞻远」停在另一处海滩上,船内完全没有粮食。然后是大海,向东。距离西陲任何一块陆地可能要三百哩,距离内极海则有一千哩,路程遥远。英拉德岛的人习惯说「远得有如偕勒多岛」;家乡人对孩子说故事、讲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