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彼岸-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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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开阔海那汪洋一片的辽阔陲区吹来。天空罩层雾气,看不见山峰之上有星光闪烁,而这里的山峰想必也不曾有窗户透出火光、或有炉火辉耀过。
亚刃在黑暗中醒来,他们的小火堆已熄,正西沉的月亮洒下银灰光芒照耀大地。溪谷与周围山峰上,站了好大一群人。他们静立不动,脸孔朝向格得与亚刃,眼里未映照月光。
亚刃不敢说话,但伸手去碰格得手臂。法师被摇醒,坐起来问:「什么事?」他顺着亚刃的注视望去,也看见那群静默人众。
那群人不论男女,都穿暗色衣服。月光蒙胧,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但亚刃依稀觉得那些站得最靠近,也就是小溪对岸那群人,有些他认识,只是说不出他们的名字罢了。
格得站起来,毯子落地。他的面孔、头发、与上衣,都发出淡银色光芒,宛如月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幅伸出一只手臂,高声说:「噢,你们这些曾经活过的,自由了!我已解除牵系你们的束缚:安瓦萨·马讷·哈吾·弁挪达瑟!」
那些沉默不语的人群又静立片刻,便慢慢转身离开,好像一个个走入灰暗就凭空消失了。
格得坐下,深舒一口气,望着亚刃,一只手放在男孩肩膀,他的碰触温暖稳实。「黎白南,别害怕,」他既和蔼又讥嘲地说:「他们只是亡魂。」
亚刃点头,只不过牙齿格格哆嗦,并感觉冷得透骨。「他们怎么会——」他试着说话,但下巴和嘴唇不听使唤。
格得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是受他召唤才出现。这就是他的允诺:永生。只要他一句话,他们就可以返回;只要他一下令,他们就必须在这些『生命之丘』上行走,但却连一片叶子也无法干扰。」
「那么——那么,他也死了?」
格得若有所思地摇头。「亡魂没有能力召唤亡魂重返人间。不,他拥有超越活人的力量……但谁要是想追随他,他就会欺瞒那些追随者。他保持力量为自己使用;他扮演『亡魂之王』的角色……但其实操控的不只亡魂……不过,它们仅是影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他们。」亚刃惭愧道。
「你怕他们,是因为你怕死,这很正常。因为死亡是恐怖的,非怕不可。」法师说着,放根新木在火堆上,并搧搧木灰底下较小的木头。这些捡来的柴枝烧旺起来,火光也转亮,这光亮让亚刃感激。「然而,生命也是可怕的东西,」格得说:「一定教人害怕,也让人赞美。」
两人都缩缩身子并拉紧盖毯,沉默一会儿。格得又很严肃地说:「黎白南,我不晓得他会利用派差及影子在这里捉弄我们多久。但你知道他最终会去哪儿,对吧?」
「进入黑暗之域。」
「嗳,就是去他们那儿。」
「我既然见过他们了。我会跟您去。」
「是你对我的信心在驱使你吗?你或许可以相信我的爱,但不要相信我的力气。因为我猜想,这一回……我是棋逢敌手了。」
「我一定跟您去。」
「不过,万一被打败,假如我用尽力量或性命,就没办法带你回来了。而你不可能单独回来。」
「我会与您一同回来。」
格得听了,说:「你从死亡的鬼门关进入成年。」说完,他用那龙曾经对亚刃说过两次的字眼——或名字——很低缓地照样说:「阿格尼——阿格尼·黎白南。」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不久,睡意袭来,两人便在无法持久的小火堆旁躺下。
次晨,两人继续向西北前行。那是亚刃的决定,不是格得的决定,因为格得说:「孩子,让你来选择我们要走的路吧,因为对我而言,不管哪条路都一样。」他们没有目标,只是一边等待奥姆安霸的消息,所以不赶路,只沿群峰最外围、最矮的山丘行走,多数时侯都还能望见大海。这山间的野草由于经年被海风吹袭,显得干枯低矮。较高的山峰在他们右侧巍然耸立,孤寂但有金色阳光照射;左侧是盐泽与西岸大海。他们有一回见到很远的南边有天鹅在飞,除此之外,一整天没看到其它会呼吸的生物。内心的畏惧、与等着最坏情况出现的心绪,使亚刃一整天都感到厌乏,不由得开始不耐,生闷气。数小时沉默不语后,他说:「这块陆地与死亡之域一样死寂!」
「别这么说,」法师厉色道。他大步走了一会儿,才改变声调说:「看看这块地方,看看四周,它是你的王国,是生命王国,也是永存不朽的。瞧瞧这些山峰,这些凡间山峰,它们不是恒在永续的。这些山峰长了活生生的草,而且溪河潺流其间……在这整个世界,在这整个宇宙,在这辽远亘古的时间中,绝对找不到与这岛屿相同的小溪,由肉眼看下见的地底涌出,流经阳光照耀的所在,也流经黑暗地域,进入大海。存在的泉源十分深奥,比生命、比死亡都深……」
他停了,注视亚刃、注视阳光山峰的那双眼睛,有着无以言喻、博大悲抑的爱。亚刃看见那份爱,也亲睹那份「爱」在看他——头一回,亚刃完整地看见他的原样。
「我表达不出我的意思。」格得不开心地说。
可是,这让亚刃想起涌泉庭初次相见那时,想起那个跪坐在喷泉流水边的男人。霎时,一股如记忆中的流泉那般清澈的喜悦,在他内心泉涌满溢。所以他注视着同伴,说:「我的爱交付给值得爱的人事物,这岂非就是您所说的王国,这岂非就是那不歇的泉源?」
「嗳,孩子。」格得温和但痛苦地应道。
他们默默继续走。但现在亚刃看待世界,是以他同伴的眼睛在看,结果发觉这片孤寂荒凉的土地到处呈现出活泼的璀灿光辉,有如被一种凌驾一切的魔力所施。璀灿的光辉遍及被海风吹偃的每片野草、每个阴影、每颗小石。这零零总总有如人在出发投入一趟一去不返的旅程之前,最后一次站在钟爱疼惜的地方时所见,完整、真实、亲爱,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
傍晚降临时,西边天空云层密集,并由海上刮来强风,临要下沉的太阳加倍澄红炽热。亚刃在溪谷捡集升火用的柴枝,由泛红的光中抬头时,看见不到十呎的地方站着一人,那人面孔模糊怪异,但亚刃认得他——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萨普利,他已经死了。
他后面还站着别人,个个表情悲凄、凝目呆视。他们好像在说话,但亚刃听不出他们说什么,只听见一种类似耳语的声音,被西风吹散。有人还徐徐向他走来。
亚刃站定注视他们,然后看看萨普利,之后就转身弯腰继续捡柴——但两手都发抖。他把捡起的柴枝放好,再捡一枝,再捡另一枝,然后他直起腰杆,回头一看,溪谷中没半个人,只见红光猛照在野草上。他回到格得那里,放下柴枝,刚才所见的那一幕,提也没提。
那整夜,在这片雾茫茫但没有半个活人的阴森土地上,亚刃时睡时醒,听见四周有亡灵轻声细语。他稳住意志,不去细听,也就再睡着了。
他与格得都很晚才醒。醒时,已露出山顶一手之宽的太阳终于突破浓雾重围,照亮大地。他们正在吃简单早餐时,龙来了,在他们头顶上方飞旋。火焰由他双颚间吐射而出,红鼻孔则喷出烟气与火花,刺眼的晨光中,他的牙齿有如象牙色刀片,微微发光。可是,虽然格得向他欢呼致敬,并用他的语言高喊:「奥姆安霸,汝已寻着彼乎?」他却没说半句话。
龙甩甩头,并怪异地扭动身子,剃刀似的巨爪掠过晨风,然后开始向西快速飞去,边飞边回头瞻顾。
格得手执巫杖击地。「他没办法说话了,」他说:「他没办法说话了!他所用的『创生语』已经被取走,沦落到像只猪鼻蛇、像条无舌虫。他的智慧鲁钝了。幸好他还能带路,而我们还可以跟随!」
他们把轻简的行囊甩上背,按照奥姆安霸飞行的去向,大步朝西翻越群峰。
两人走了大约八哩路或更长些。从一开始就疾步前进,毫不松懈减慢。这时,两边都是大海,所行是狭长峰脊的下坡路,尾端穿过干芦苇和弯曲的溪河床,通向一处向外突的象牙色沙滩。这里是尽头,所有岛屿最西边的岬角。
奥姆安霸伏在那片象牙色沙滩上,巨头低垂,宛若一只忿懑的猫,吐出的气息都是阵阵火焰。他前面不远处——亦即他与海洋低平的长浪之间——有个宛如小屋或棚子的白色东西,很像经年漂洗的浮木搭建而成。可是在这片没有与任何陆地为邻的海岸,根本不见半根浮木。他们稍微靠近之后,亚刃才看出来,那几面摇摇欲坠的围墙是巨骨搭成。他起初以为是鲸鱼骨,后来看见那些角边如刀的白色三角形,才知道那是龙骨。
他们走到那地方。海上阳光穿透骨间缝隙,小屋门楣是根比人身还长的巨龙大腿骨,门楣上方安置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窝瞪着偕勒多群峰。
他们在屋前止步,正仰望那骷髅时,门楣下方的门口走出一个男人。他一身盔甲,是金铜色的古代样式,宛如被小斧头砍过似地破裂,镶珠宝的剑鞘是空的。他面貌严肃,黑眉曲弯,鼻梁狭窄,眼睛深黑,眼神锐利但悲伤。他的双臂、喉咙和身侧都有伤,虽已不流血,但都是致命伤。他挺直不动,站在那里注视他们。
格得上前一步,与那人面对面。两人长得倒有点相似。
「汝为厄瑞亚拜。」格得说。
对方呆望格得,点头,但没说话。
「竟连汝——竟连汝亦得屈受其驱策。」格得的声音难掩愤慨。「噢,吾辈大师——吾辈中最为骁勇、最为超卓者,请于尊荣及死亡中安息!」格得双手高举,一边说着他曾对那些亡灵说过的话,然后把手放下。就在刚刚举手的那处空中,有道宽宽的光痕停伫片刻。等那光痕消失,穿盔甲的男人也不见了,他站立的地方仅余阳光在砂地上闪耀。
格得用巫杖触击这间龙骨屋,它转瞬崩塌并消逝不见,只剩一根大肋骨突出在砂地上。
他转向奥姆安霸。「奥姆安霸,是这里吗?这就是那地方吗?」
那只龙张开嘴,发出一声巨嘶。
「好得很!就在世界最边缘的这片海岸!」说完,格得把黑色的紫杉巫杖握在左手,展开双臂,摆出施法姿势,并张口说话。虽然他说的是「创生语」,但亚刃总算听懂了——正如所有耳闻这法术的人必定会懂一样,因为它是超越一切力量的法术:「此时此地,我召唤你——我的敌人——以肉身之躯现我眼前。我且用那『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字捆绑你。出来!」
可是,这个法术中,应该讲出对象名字的地方,格得只说:我的敌人。
静默随之——好像连海涛声也消音了。太阳仍高挂晴空,但亚刃仿佛觉得阳光也变暗了。海滩上空一片阴幽,宛如一个人透过重重的玻璃看过去。格得的正对面变得非常暗,很难看清那里出现什么东西。又好像根本没有东西:是一种无形,完全没有东西可让光线栖止。
突然,从中冒出一个男人,与他们先前在砂丘顶部见到的那个人影一样,黑发长臂,高大矫健。可是这一回他手中握着一根东西,大概是棒子或钢条,由上至下刻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