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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肖南-第12章

小说: 肖南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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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我之间已经不复三年前的剑拔弩张,见他伤感,我强笑道:“爸,不打算再带人把我抓回来了?” 

 

“抓你干什么,要你去打仗吗。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吹你的萨克斯管。” 

 

我不觉感到惭愧,没办法,即便日本人已经兵临城下,我依然没有太多激愤之情,或许,我的血生来就是温凉的。 

 

爸爸却没有那意思,见我面有愧色,反而拍着我肩膀说:“去吧,阿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一个家里,只要有一个英雄就可以了。” 

 

*** 

 

长乐门还是老样子,只是小建却已经不在了,胖经理说小建去参军了,他说的时候很自豪,似乎夜总会的提琴手去当兵,他这个老板也算跟着抗日了。经理也很高兴我能回来,乐师们有的去避祸,有的去参军,班子都快搭不起来了,我这个时候回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要知道即便是国难当头,还是会有人来跳舞寻欢的。 

 

我收拾好后就去了刘家,绮真和她的父母见了我格外热情,我没有提任何关于刘义勉被捕的消息,只是把那封藏了半年多的信交给了他的爸爸妈妈。三个人让下人陪我,相扶着到楼上卧室里去了。 

 

后来只有绮真下楼,红着眼圈儿送我,看我走叮嘱我一定常来看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就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刘家,来来往往的一直到了初夏。 

 

*** 

 

我们是七月九号才听说北平告急的,当时脑袋烘烘乱响成了一片,我立刻跑去邮局给家里发电报,爸爸还罢了,那是他的职责,这种时候,妈妈可怎么办。 

 

第二天,我买好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让爸去安心打仗吧,我再没有用,总能护着妈妈流亡吧。 

 

正准备走,绮真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的电报捏得几乎出了水。却是爸爸发到刘家的,说是妈妈已经和其他家属撤往重庆了,看完电报,我长长松了口气。 

 

“我们也要走了,李同。”绮真对我说。 

 

“去哪里?” 

 

“北平打起来了,日本的上海驻军也不会等得太久,爸爸已经买好了去香港的船票,我们下个星期就走。” 

 

我心情沉下来,和刘家这么多年的缘分,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再见面。 

 

“李同,一起走吗?” 

 

“我……,”我犹疑,无论重庆还是香港,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我……留在上海,反正我一个男人,哪里都没关系。” 

 

“那,你不如住到我们家去,冯嫂也说要搬到江苏老家去了,我妈正发愁找不着人看家呢。” 

 

我想了想,这倒是,反正那里离长乐门也不远。 

 

“李同,拜托你……,”绮真见我没说话,以为我不愿意,说着说着,突然眼眶就红了,“要是哪天,我哥突然……回来了,也省得找不着个……认识的人。” 

 

*** 

 

就这样,我住进了刘家那个灰白色的两层小楼,当刘家父母和绮真坐上那辆黑色轿车的时候,我有片刻的犹豫,我应该告诉他们义勉哥被捕的消息吗,还是让他们就这样带着那封信里的安慰离开。 

 

正想着,却见绮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强笑着对我说: 

 

“李同,放好了我们在香港的地址,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记着……让他去找我们哦!” 

 

她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泪眼婆娑了,我再没有犹疑,追两步缓缓离开中的车子,认认真真地应道: 

 

“绮真,我一定不会忘的!” 

 

“再见,李同!” 

 

***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失陷,宋赭源逃往保定。三十日,天津失陷。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而我们,败得出乎意料地快。 

 

长乐门里终于再没有人来跳舞了。这天傍晚,我陪着胖胖的经理最后两个离开,经理悻悻然地锁上大门,转身递给了我一叠钞票,笑道: 

 

“李同,我们终于彻底散伙了。” 

 

“散了也好,不然该挨骂了。”我把钱放进裤袋,也笑了,“经理有别的打算吗?” 

 

“嘿嘿,”经理摸了摸自己的粗脖子,不好意思地道:“我已经到闸北报名了,他们决定要我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拳打在经理肉囊囊的肩膀上,道: 

 

“真的啊,八十八还是八十七师?” 

 

“八十八。”经理不大的眼睛兴奋地看着我,亮亮的,一片天真。 

 

我虽然天生淡漠,却由衷喜欢热血的人,此刻看着经理,不由得肃然起敬。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抓出他刚刚给我的工资,又乱摸一气,掏出自己镀金的怀表来。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不可以,替我捐给他们。” 

 

经理也不推辞,接过来通通塞进自己的手提包,笑道: 

 

“我要去打小日本了,李同,你好自为之。” 

 

我点点头。 

 

经理转过身,把天热脱下来的西装褂子往圆圆肩膀上一搭,挥着手道: 

 

“我们抗战胜利了再见啊!” 

 

说罢,经理头也不回,腆着不算太大的啤酒肚子,沿着四马路,迈着大步离开了。 

 

 

 

 

 

(十七) 

 

回到刘家那栋灰色的两层小洋楼,我粗粗检查了一下,厨房里的大米估计还够我吃上两个多月的,油盐却不多了,出门到里弄附近的小店里去买,才发现东西已经涨了几倍地价钱。 

 

刘家的仆人冯嫂还没有走,整日焦急地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等待着乡下的男人来接她。诺大的房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地,我自然而然占据了楼上最大的房间,接下来几天我很少出门,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地躺着,悠哉乐哉地听着从北京带来的唱片。 

 

特殊时刻,懒惰,就成了问心无愧的事情。 

 

***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是八月八号。 

 

午夜里,我刚刚有点迷糊,突然就听见外面的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心里猛然一惊坐了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头两天门上贴的通知,原来不是真的,只是演习。 

 

等到外面平静下来,我也睡不着了,睁了一会儿眼睛,决定下楼去倒水喝。 

 

这时,我突然听见楼下似乎有动静,先是大门响,接着传来了冯嫂说话的声音。可能是她男人来了,怎么半夜才到。 

 

楼下的说话声一直没断,渐渐地越来越响,倒象是冯嫂在和人争执,我穿着睡衣到阳台上往下看,果然不太妙,楼下短廊上的黑影里,冯嫂正在和一个人推推搡搡。 

 

“这家主人不在,……骗子,滚……!”黑夜里,冯嫂尖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上来。 

 

我返身到桌边,轻易地在抽屉里找到了绮真说的那把手枪,打开保险,我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走。听说最近有人在趁着大户人家流亡溜门撬锁,莫不是我们今天就碰上了。 

 

果然冯嫂正往外推搡着一个乡下人,大热天的,那人却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黑色夹袄,肩上肘上到处露出灰色的棉絮来。那人已经被推到了廊下,还硬赖着不肯走,一只黑漆漆的手死死地抓着廊柱,冯嫂一边用力地推着他后背,一边尖声叫道: 

 

“不要骗人了,刘家哪里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怎么就不认得你,你打秋风打错了,快走,不然我就叫人了!” 

 

“冯嫂,放开他,让他自己走。”我用枪指着前面道。 

 

冯嫂回头,看见我手上的家伙吓了一跳,连忙闪开。 

 

那人不死心,回过身来想要继续纠缠。 

 

我啪嗒把子弹上膛。 

 

陌生人身材高大,佝偻着腰,一只手伸在棉袄里,另一只枯瘦的大手还在抓着廊柱,胡子象是几个月没刮了,蓬草一样覆在脸上,头发一直遮到眼睛,昏暗里,更加难以看清面目。 

 

他似乎被我手里的枪吓住了,愣愣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摆出一脸凶相,恶狠狠地瞪着他,耳边则不断传来冯嫂尖锐的呵斥声。 

 

对面乡下人脸上的胡子终于缓缓动了动,清晰地发出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李同?” 

 

我突然感到身上有些寒冷。 

 

大胡子慢慢走近,蓬头垢面中,埋着一双熟悉的眼睛。 

 

这个时候,我真的感到害怕了,太不真实,就有一种见鬼的感觉。 

 

“太好了,是你在。”他站在那里,刚才和冯嫂较劲儿的精神似乎一下都没了,黯淡的眼睛看着我,身子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我扔了枪,伸手抱住他,他借势靠在了我身上。 

 

“哥。”我叫道。 

 

肖南,好高……好瘦,象一件黑色的大衣挂在我的身上。 

 

把脸无力地垂在我的肩窝里,肖南嗫喏着对我说:“义勉死了。” 

 

我张着嘴点了点头,眼睛瞬间开始湿润,肖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更沉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叫他,他再不说话。 

 

冯嫂渐渐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开始帮着我把人往楼上又拖又抱。好容易把他弄到床上,冯嫂已经累瘫了。我不能思考,只是机械而冷静地解开肖南腰里捆着的草绳子,里面的衬衣已经变成了土灰色,腰间一大片褐色的痕迹让我的手指稍稍有点哆嗦。 

 

轻轻揭开上衣,下面露出来一个直径不过一公分左右的伤口,显然已经发炎了,四周围变成了灰黑色,而中间则红肿一片,我并起两指,轻轻按压,肖南哆嗦了一下,少许脓水渗出,看来子弹还在里面。 

 

“冯嫂,给我找一把剪子。” 

 

找到医生之前,应该清查所有伤处。接过后面递来的剪子,我小心剪开肖南的衣服。他的皮肤灰白而滚烫,果然,在左大腿上,还有一处枪伤,子弹穿出去了,所以化脓的情况比腹部稍好。 

 

我转身到柜子里找出来一瓶酒精和药棉,把东西硬塞给旁边索索发抖地冯嫂,我叮嘱她我不在的时候,如何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清理创口周围。 

 

在楼下,我接连拨打了附近三家诊所的电话,深夜里,电话铃一遍一遍响着却都没有人接,我额头渐渐冒出冷汗来,当第四家电话响到十来声的时候,终于对面“啪搭”一声轻响,传来了一个不耐烦的男人的声音。 

 

我哀求半日,那医生却无论如何不肯出诊,只说外面太乱,最后他勉强给了我地址,说让我把人送去。 

 

肖南已经在昏迷之中,这半夜三更,我哪里去找车。 

 

没有犹豫,我匆匆到楼上拿了东西,又在门廊上捡起扔掉的手枪,藏到怀里,开门便出去了。 

 

*** 

 

当我陪着医生和一个小护士带了器械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肖南依然昏昏沉沉地躺着,医生检查完便说必须要马上取出子弹。护士准备手术麻醉的东西,我则马上把家里所有能搬动的灯都集中了过来。准备停当,小护士示意我离开,我看看医生没有作声。 

 

“你放心,我是个大夫,还不会那么卑鄙。”医生一边带手套,一边苦笑着说。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冷冷看他片刻,才道: 

 

“我相信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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