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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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小莲山谢公馆的时候,雨停了,天色忽然靓丽起来。谢暄怀着忐忑的心情,沿着幽幽长长的走廊走到书房门口——书房的门没有关,西边瑰丽的霞光透过大面积的玻璃窗,给房内的桃木古典家具染上一层润泽的色彩,谢老太爷正戴着老花眼镜细察放在书案上一尊紫铜罗汉——
谢暄敲了敲门,“爷爷——”
谢老太爷抬起头,神情慈蔼,招招手,“回来了,来,来看看爷爷新收进来的这尊明代的罗汉。”
谢暄顺从地走近。
也许是因为得了一件难得的珍品,谢老太爷的心情很好,兴致高昂地指着书案上的古铜罗汉像说:“你看这罗汉像,铸雕这样细致,意态这样好,更难得斑斓的紫铜还能老出鎏金的璀璨。爷爷以前在伦敦一个收藏家朋友那里碰到过比这尊大一些的,韵致沉毅,灵慧清真,那时候就心心念念的不肯忘了,没好意思让人家匀给我,想不到二十几年后,能让我遇到一尊不相上下的。”
说到后来,语气里有些得意,他看一眼默不作声的谢暄,摘下老花镜,坐到椅子上,语气和悦,“怎么了,不高兴了?”
谢暄抿了抿唇,抬起头,有些艰涩地开口,“爷爷——”
谢老太爷的脸上还是一副宠爱孙子的慈祥模样,“还是为了那个叫周南生的孩子?”
谢暄放在裤腿边的手捏成了拳,沉默地点点头。
谢老太爷再问:“那是你在周塘的朋友?”
“嗯。”
谢老太爷审视地看了谢暄一眼,笑了,“嗯,朋友之间,帮忙是应该的,不过——”谢老太爷转了语气,“任何事情都要量力而行,尽过力了,也算对得起你们之间的友谊了,他不会怪你的——”
“爷爷!”谢暄有些惊惶地开口。
谢老太爷那宛若穿透人心的目光淡淡地看了谢暄一眼,“三儿,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这代价可能很大,但这是别人都没法代替的事——你在他危难关头,伸手去拉他一把,这是你的义气,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你出去吧——”
谢老太爷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砸在谢暄的心上,直坠得整个身子都沉重无比,迈一步仿佛都要向前跌倒,四面八方,漫山遍野,仿佛伸出无数只白惨惨的手臂,去拉他扯他,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无力感几乎让他万念俱灰。
大概是他的脸色太难看,站在门外的何叔担忧地上前一步,“三少爷,你——”
谢暄无神地看他一眼,立住了,原本失魂落魄的人不知从何硬生生逼出一股意气,转身,直挺挺地朝着书房跪下去,两只膝盖砸在地上,尽管铺着地毯,还是听到咚一声的闷声,令人心惊。何叔吓了一跳,赶紧去扶谢暄,“三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谢暄不做声,脊背挺直,目光透出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亮得灼人。
何叔急得不得了,“三少爷,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这样,老太爷只会更生气。”
但谢暄根本听不进去,何叔没法,只能进书房——
谢老太爷拄着拐杖,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显然已经知道了门口发生的事,何叔才开口叫了一声“老太爷”,谢老太爷已经出口,“叫他跪着!”
何叔便只能将余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这一跪,整个谢公馆立刻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下。谢老太爷显然是生了气,他从白手起家到如今的说一不二,早就练就一副冷心冷肠,也习惯了别人的顺从,习惯了拿捏。对谢暄,他确实有些偏疼,谢暄小时没长在自己身边,又是这样一副安静乖顺的模样,几乎从来不提要求,他心里总忍不住想多补偿他一点,可谁想这孩子犟起来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这一直到晚饭时间,谢老太爷也没出书房。
欧阳老太太听到消息赶过来,对还跪在门口的谢暄说:“谢暄,几个孩子中,你一向是最听话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闹成这样,把你爷爷气得饭都不想吃了,还不赶紧起来,跟你爷爷好好认错!”
谢暄低下头,不吭声。
欧阳老太太见劝不动,也没了心思,亲自将晚饭送到了书房,一边替老爷子布菜,一边顺口说:“你也真是的,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什么大事要你们俩爷孙较劲儿啊,下人都不敢大声说话,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注意点身体——”
谢老爷子两只手拄着拐杖,端然坐在沙发上,脸上沉沉的看不出任何心思——他还真没想到谢暄会有这么大反应,大概是这孩子听话惯了,偶尔一次的反叛便格外令他在意——周南生的事,他了解个大概,不是什么大事,但为了一个毫不相干而且没有任何来往价值的人,没必要——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谢暄只觉得两只膝盖疼得厉害,他原本身体就不好,这几日心思重,又没休息好,这会儿是凭着一股毅力在支撑。大概感受到灌注在自己身上毫不掩饰的若有实质的视线,谢暄微微动了动身子,抬头望去——
谢明玉站在背光处,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就这么放肆地盯着他,像极力克制着什么,因此身体、表情都有些僵硬。
这个时候,谢暄哪有那个精力关心谢明玉,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挺了挺脊背,继续跪着。
谢明玉死死地盯着他,表情发狠,仿佛恨不得咬死他似的,但他还是硬逼着自己转身,撑起一身薄脆的骄傲,大步离开,只是放在裤兜里的手已捏成拳,指甲陷进肉中都不觉得痛——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情绪堵住,要炸开来——他曾经说过,谢暄不是那种会无条件对别人好的人,他看人一向很准,谢暄也确实如此,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算什么?
为了那样一个冲动没脑子的人,谢三那么孤傲的人,居然会跪下来去求——
真是太好笑了——那个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做的,他就那么好?
谢暄跪了整整一夜,到了天色微亮的时候,他整个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嘴唇干燥起皮,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依旧执拗坚定如初。他被叫进跟主卧连在一起的小客厅,谢老太爷只在睡衣外面穿了件晨袍,双手拄着拐杖坐在中间的沙发上,看着谢暄进来——这个晚上,他也没睡好,气过,怒过,终究还是心软,看着这个倔强的孙子,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有些不好,“你一定要救他?”
谢暄的一酸,眼泪瞬间涌上眼眶,但他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咬着唇,一字一句缓慢但郑重地说:“爷爷,南生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幼年体弱多病,又生性自闭,没有朋友。每次生病,都想到死,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是别人的拖累,甚至父母都感到厌烦。后来被送到周塘,遇到南生,是他陪我游戏,没有嫌弃我的笨拙和孤僻,忍受我很多次莫名其妙的坏脾气,从来没有离弃过我——他父亲意外过世,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挨着睡在一起,他跟我说,他没有爸爸了,那时候我在心里面说,没关系,你还有我——我知道,这些在别人眼里可能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轻描淡写地抹去。他母亲改嫁,有了自己的新家,对他甚是冷淡,如果我也丢下他,那就真的没有人再管他了——”
说到后来,谢暄已经泣不成声,连何叔和谢老太爷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尤其是谢老太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样年幼的孩子,曾经那么多次想到过死,对谢暄更加怜惜,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点头,“我知道了。”他擦去谢暄脸上的泪,目光柔和,“爷爷答应你,一定让周南生平平安安,毫发无伤地出来——但你也要答应爷爷,这件事过后,就出国去吧——”
谢暄愣住了,没有料到谢老太爷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
谢老太爷似乎被他呆愣的模样逗笑了,脸上恢复一贯的亲昵,“怎么,做不到吗?三儿,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白吃的午餐,想要什么,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这是你的第一课。”
谢暄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缓缓垂下眼睑,嘴唇咬得通红,良久,缓缓说:“我知道了,谢谢爷爷。”
谢老太爷摸摸谢暄的头,目露欣慰,“好孩子。”他抬头对何叔说:“阿何,你打电话叫王医生来一趟。”
何叔赶紧应下,走出去打电话。
谢老太爷拉着谢暄起来,“好了,先去梳洗一下,睡一觉,叫王医生检查检查。”
谢暄乖顺地点头,告别谢老太爷,走出小客厅。
谢老太爷心里面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原本让谢暄出国的想法还只是想法,但今日一看谢暄这个样子,谢老太爷便迅速下了决定——三儿这孩子重感情,这原本没什么,只是他对那个叫周南生的孩子太执着了,若周南生心性正直,那还没什么,只怕若是心术不正的,惹出祸端来——
不管怎么样,先将两人分开,将影响降到最低,时间长了,见识的人和事情多了,小时候的那份情谊也就淡了。
虽然身体累极,但谢暄却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和煦的阳光,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张开五指,阳光穿过他的指缝,他抓了抓,目光黑沉,仿佛要吞噬一切,那里面有着令人心惊的野心——
既然是谢家出手,效率便变得极其得高。周南生的事和谢暄出国的事是同时进行的,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尘埃落定。
周南生一直到站在派出所外面,还有一种不真实感,恍恍惚惚的像做梦一般。那天跟谢暄见面之后,谢暄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心里面失望难过的同时,却也庆幸——三儿跟他是不一样的,他不想因为自己让三儿变得那样冷酷,没有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三儿会过得更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心里面反而安定了下来——
然而,他没有等来自己的判刑,却等来了释放,这是怎么回事,他一下子想到了谢暄所说的李代桃僵的法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所有人中,他只认识刘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刘奇的手臂,问:“刘律师,怎么回事?蒋哥呢?”
刘奇笑着安抚他,“放心吧,你没事了,蒋建辉也没事,是余家撤诉了——”
周南生还是有些不信,“撤诉?”余家会撤诉?
刘奇说:“是啊,你这回真该好好谢谢三少,没有他,恐怕还真没几个人能把你捞出来。”也不知这傻小子走了什么运,居然交到谢三少这样的朋友,居然劳动整个谢家为他打点。
听到谢暄的名字,周南生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回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三儿的身影,他舔了舔嘴唇,有些艰涩地问:“刘律师,三儿没来吗?”
刘奇摊了下手,“这个我不清楚,事实上,这个案子后来是由其他人接手的,我只是被拜托今天来接你出来而已——不管怎么说,出来就好——”
周南生想起那天,谢暄站在审讯室门口沙哑决然的话——“周南生,我只在乎你!”心脏剧烈收缩,又疼又欢喜,一种想立刻见到他的欲、望疯狂膨胀,剧烈冲击着他的胸腔——他咽了咽口水,问:“刘律师,你知道三儿的家在哪儿吗?”
捏着刘奇抄给他的地址,周南生凭着一股冲动来到小莲山,等出租车沿着幽静的山路盘旋而上,间或从窗口掠过的硕大的开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