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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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都山。”
声音很小,但是我知道他是在叫我。
我本能地应了一声,然后又觉得很奇怪,这个人陌生人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大家一定都猜到了,这个人就是我爸爸。
这里先打断一下,说说那个时候爸爸的样子。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深灰色的西裤和黑色的皮鞋,就是城里有钱的先生们最常见的打扮。不过我认为他是很不合适穿成那样的。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大家去找他竞选国会议员的宣传照片看看就知道了,虽然已经三十岁,但是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穿着那样一身衣服显得很老气。
我应了以后,他就朝我走了过来。我有点害怕。巷子里有一汪积水,他就直接踩在水里。我觉得很可惜,那双皮鞋会被水泡坏的。
但是他根本就没有看脚下。他看着我,又叫了一次:“都山。”
我想我一定是干什么坏事了,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找我,前面还有警察呢。我把球扔给离我最近的表弟,撒腿就跑。没想到警察比我还快。有个家伙拦在我前面,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了回去。警察说:“小家伙,别跑,荣先生有事找你。”
我很恼火。“小家伙”?我已经十五岁了。只不过因为吃得少,所以看起来比较瘦小。我很用力地挣扎,说:“我没有偷东西!没有打人!你们找错人了!”
然后那个人就笑了。他做了个手势,警察就松手放开我了。他问我:“你叫都山?”我说:“是啊!你要干什么?”
他问我:“能不能带我去见你的姨母?我有事想和她商量。”
听说是找姨母,我就放心了。他们一大群人跟在我后面一起回去,表姨母吓了一跳。他说要和表姨母谈谈,他们两个就关到厨房去说了一会儿话。没过多久他们就出来了。姨母介绍说:“景笙,这位是国会议员,荣启元先生。”然后他紧接着对我说:“我是你爸爸,你跟我回去。”
我觉得很荒唐,所以就一句话都没有说。
前面我已经说过了,他看起来非常年轻,我觉得他只比我大了几岁。怎么可能是我爸爸呢?
但是他拿出一封信来给我看。那里面有一张纸,还有一张我和妈妈一起拍的照片。纸上是我妈妈的字迹,大意是说照片上的这个男孩是你的儿子,我就快死了,没办法再养活他。你如果想要他,可以到以下地址我表妹家去。后面写的就是姨母家的地址。字也的确是妈妈的字迹。
我还是觉得很荒唐。
我问他:“你没搞错吧?我妈妈和无数男人睡过觉,他们都可能是我爸爸。”
我从小就不知道爸爸是谁,无聊的时候也会想象一下爸爸是什么样子的。他的样子太不像了,太年轻了不说,还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如果你们也像我这样,糊里糊涂过了十几年,然后突然有个比你们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冒出来说是你爸爸,你们肯定也会觉得很荒唐的。
他显得有点难堪。大概是因为周围还有别人的缘故。
但是姨母在我屁股上用力掐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答应这个男人”。也就是说,她不想再留我了。我想他大概给了姨母什么好处吧。于是我问他:“妈妈欠姨母很多钱,你能帮我还吗?你还了我就跟你走。”
我并不是就那样确认了他就是我爸爸。我答应跟他走的第一个理由是,既然姨母不想再照顾我,那我到哪里都无所谓。他看上去还是挺有钱的,如果他愿意帮我还债,我以后的生活大概不会比做水手更差。
第二个理由是,他长得挺好看的。我想大家都是一样的,对好看的东西,都会心软一些。
他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处理的,你只要跟我回去就行了。”姨母似乎是害怕我会后悔,马上就回去阁楼上把我所有的东西——当然也只是很少的一点东西——都收在一只布袋里,还摸着我的脑袋说“乖乖要听爸爸的话”。他真的给了姨母一大沓钱,据我目测,应该足足有妈妈欠的钱的两倍。他说为了感谢姨母这些天照顾我。姨母很开心,结果又拿了一些水果塞到我的布袋里,叫我带回“家”去吃。我记得有几只橙子和番石榴。
然后我就跟着他上了那辆很气派的车。觉得自己很像是他刚买下的小猫小狗之类的东西。车里铺着地毯,我踩上去以后才想起来自己还光着脚。因为平时习惯了,走在地上的时候是不会留意到的。但是坐下来以后我才发现我的脚真的很脏。整天在积水里面跑来跑去,上面都结了一层硬硬的泥垢。脚趾甲长的很长,里面都是黑黑的泥,当然手指甲也是。我全身都脏,头发上还有很臭的汗味,所以坐在那样干净舒服的地方反而觉得不自在。怎么个不自在法呢……我想就像是一只田螺突然被人从壳里面扯出来那种感觉。我抱着那个布袋不停地扭,他问我:“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头。他又说:“你不用怕,我以前是医生,你有什么不舒服都可以告诉我。”
我这种人要是会生病就怪了。但是身上也确实不舒服得很。想起来似乎还有些痒,所以我说:“身上有点痒。”他说:“等回到宾馆我给你看看。”我问他:“你不是说回家吗?去宾馆干什么。”他说:“我们家在花都,明天才有飞机回去,得先在琉璃住一晚。”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想歪了。我不相信他是我爸爸,所以总要给他想一个把我带回去的理由。我曾经听说一些有钱的男人会买十几岁的男孩回去,然后要他们像女人一样伺候自己。在他说出“宾馆”两个字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了那些事。
家在花都,明天才有飞机……这些东西都是我看不到的,当然也可以认为是借口。
从那以后我就不说话了。他一路都在问我是不是痒得难受,我也不回答。后来真的带着我去了琉璃最大的宾馆。走到前台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是想自己住一个房间还是和他住一个房间。我故意说想自己住。他于是又要了一个房间,但是指定一定要在他隔壁。然后又给了前台的小姐一些钱,请她去帮我买一些衣服鞋袜回来。
我跟着他乘着电梯上了楼。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把钥匙交给我,让我试着自己开门。我一拧钥匙门就开了,他用很假的语气夸我聪明。于是我有了他给我的第二个印象,虚伪。
没错,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他是个十足虚伪的人,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我爱他。
进了房间以后,他说:“你最好先洗个澡,这样我可以给你看看你哪里痒得不舒服。”我自己进去浴室,刚拧开水龙头冲自己的脑袋,就听到他在外面问:“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但是如果你有什么东西不会用,记得叫我。”
我没有理他,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从头到脚都洗了——用光了里面所有的洗发水和香皂,然后穿着宾馆的浴袍出去。他坐在一把椅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走过去的时候他问:“怎么样?还觉得痒吗?”我点头。他拉着我走到窗边,然后拉开了窗帘,在很亮的光下面检查我的胳膊和后背。
然后我听到他说:“你背后有几个疹子。不要紧的,擦点药膏就好了。你自己呆在房间里可以吗?我去给你买药。”
我问他:“为什么不叫别人去呢?”
他说:“你有点营养不良,我得给你买些别的药补充维生素和钙,不然你就长不高了。这些和别人说起来很麻烦,不如我自己去。”他帮我开了房间的电视,然后走了。
我坐在那里看电视,但是一点都看不进去。脑子里都是奇怪的念头。他究竟要带我回去干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大字不识几个,还很瘦,就是杀了我也割不了几斤肉。中间我有想过要不要逃走,结果还是决定再等等看。如果他真的想干什么坏事,我再逃走也不迟。
一个小时以后,那位前台小姐抱着一大堆纸袋和纸盒来敲门。她把那些东西放下,然后又把剩下的零钱都给我了。我什么都没说,她临走的时候问我能不能替她问议员先生要个签名。我已经忘了他是国会议员这回事,就说:“我不认识什么议员先生。”关了门。
他很快就回来了,真的买了一管治皮炎的膏药还有一堆各种各样的瓶子。药当场擦了,然后换上了新穿的衣服。酒店的侍应生送晚饭上来,我们就在我的房间吃了。吃过饭他开始给我配药,然后说:“我们家的孩子都是请裁缝来做衣服的,现在赶不及了,只好先穿买的。回去再给你做新的。”
我想,原来他还有别的孩子啊。
我问他:“你有很多孩子么?”
他说:“不多,连你在内一共三个。你还有两个弟弟,一个九岁,一个十岁。等回到家你就能看到他们了。你现在是大哥了,以后要照顾弟弟,知道吗?”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是我爸爸。
没想到他掏出钱包给我看。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他蹲在草地上,抱着两个差不多一样大的男孩;在他们旁边有个小老头——也就是我爷爷背着手站着。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么?因为你虽然不太像我,却像足了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可惜爷爷已经过世了,不然他会很高兴看到你回去的。”
我想,我怎么可能像那个小老头。我还是,不相信。
“不过我们家里还有位老人家,他也很期待着你回去。那就是我的爷爷,也就是你的太爷爷。家里还有很多叔叔伯伯和堂兄弟,他们都会很照顾你的。”
他越说越像真的了,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有出现,我觉得有点失望。我直接问他:“喂,你今年几岁?”
他说:“虽然你现在可能不习惯……但是我希望你尽可能地,叫我‘父亲’或者‘爸爸’。”
我叫不出来。对着那么年轻的一个人,真的办不到。
我不出声,他把一大把药片放到我手里:“用温水吃下去就可以了。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睡觉吧。你现在很需要充足的睡眠。”
他把我留在房间里,说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隔壁找他。
我倒在床上,一头睡到第二天大亮。这就是我和爸爸在一起过的第一天。大家也许会怪我为什么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都写出来。其实我写下这些,坦率来说也是为了给自己辩护。为什么我在以后的时间里会做那么多的,大家都觉得很难以接受的举动,现在想想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不信任罢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他是我爸爸,即使到后面做了血液检查之后我还是不信。所以我觉得他没有从父亲的立场管教我的资格。然而在我不得不相信这是个事实之后,我回想他一开始对我的态度,又觉得说不上有多么地关心或者疼爱。他无论给我做什么,我都觉得中间似乎隔着一层玻璃。这让我很难受,因为我在许许多多的家庭里面住过,别人家的父子并不是这样的。
后来,我所做的一切,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都是为了把这层玻璃敲破。
我想我现在成功了。
父子的冷战
沙罗国有三大岛:沙罗、若罗和埃罗。三大岛每个岛就是一个州,再加上由散布海外的群岛组成的两个州,一共有五个州。
埃罗州——也就是埃罗岛,在沙罗国境的最南端。埃罗州的州府设在琉璃市。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