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公馆作者:陈叔珏-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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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那天原约了一位报馆里的朋友谈事,正好碰见冯砚棠,知道他是个能说又懂行的,便求他做个陪客。他正愁没事排遣,便满口答应下来,跟那人同去。
那位“报馆里的朋友”姓楚名桐字凤祁,是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办报人。这个人,模样温文尔雅,却是出了名的难说话外加胆子大,他若是欣赏你还好,要是万一看你不顺眼,便甭管你是谁,绝对敢在自己的小报上登出你的新闻来。偏他的报道都是有根有据的,极难否认,因此颇对老百姓的胃口,销路甚好,弄得一班达官显贵真是对他敬畏有加。但此人得罪的人虽多,却始终无人动他,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和诸多名人文士都有来往,声望太响亮以至于不好下手,也有人猜
他背后有靠山。今天那官迷,便是为了一桩自己的花边丑闻落在他的耳目之内,特意来求他高抬贵手的。冯砚棠问明其意,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见了楚桐,十分热络。
要说那楚桐的确是脾气够硬,明知道请客的人可以拿出不菲的封口费,他却一点面子也不讲,一口咬定此事现已不归他管,只去找他的旗下的主管们就行了,冯砚棠跟记者们打过几回交道,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十分的帮着两边打圆场说好话。楚桐懒得搭理这等小事,却大约是出于报刊人的职业敏感,觉得冯砚棠颇对自己的胃口,因此竟抛下了做东的,只管和他攀谈起来,冯砚棠不好冷淡他,只得和他敷衍着,谁知这一来便越聊越投机,最后竟津津有味的彼此说起生意经来。楚桐说自己办报的宗旨是只管说话,不怕得罪人。他的报社从不倾向于哪党哪派,跟所有政治家们也都保持了一定距离,不偏不倚、中肯中立,若不如此,他的刊物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冯砚棠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倒有点担心起来:“然而你不同于普通百姓,就算极力撇清,也不太可能远离政治漩涡。我觉得你这样的处事态度,简直有点类似于走钢丝了。”楚桐哈哈大笑,说道:“你越这样说,我倒是越觉得骄傲起来了。”冯砚棠闻之,觉得这个楚桐很有些性情中人的味道,便想与他深交,因此一顿饭吃过,彼此留了联系方式,约着有空再见面。
果然没过几天,楚桐一个电话打到了冯砚棠的酒店,请他到自己家里喝茶,冯砚棠欣然前往。楚桐住在一处蛮繁华的路段,外面临着熙熙攘攘的大马路,里面则是一所中西合璧的小洋房。房间内是西式装潢,家具则都是中式的,正墙上挂着一张写意的《溪山听雨图》,乃是近人的作品;对面洋壁炉的上头又摆着一副油画,画中却是一个中国女子,似乎是个出嫁的新娘:那女孩儿穿着大红纱的袄儿,喜鹊登梅百褶裙,坐得端端正正的接受着众人的仰望。她的耳边是亮晶晶的玛瑙坠子,手上是晶晶亮的玛瑙戒指,鸦翅一样的头发盘成一个横髻,眼睛比对面那张画里的一汪碧水还要清透得多,主人将她摆在这样显眼的位置,显然是对她甚为喜爱。冯砚棠望了一会那张画,又瞧见壁炉旁边的小书架子上摆满了书,有外文的,又有中文的,其中又有六七本是线装书,《孙子》也有、《章子》也有、《尉缭子》也有,他一看见那本《尉缭子》,便情不自禁的抽了出来。
那《尉缭子》的扉页上却有一行魏体的钢笔字,写道是“民国十六年七月廿日偕凤祁购于旧书肆,‘七书’补全矣。琨。”字迹棱角分明,遒劲有力,冯砚棠一眼望过去,觉得这
几个字很有些眼熟,便长久的打量着。
恰好这时楚桐端着咖啡走了进来,见他拿着那本书,笑道:“这书都是我一个老朋友的,他现在正搬家,寓所里乱糟糟的,所以都堆在我这。这种书我才不看呢,没意思。”
冯砚棠说:“你这位朋友,写得一手好字。”
楚桐道:“可不是,据说章老二上学的时候,就恨不得经常帮人题字呢,不过他讲,他的字还不算最好的,他伯伯家的大哥,现在在X市驻扎,一手字比他好多了。”
冯砚棠听见一个姓章,又听说在X市,心里便是一动,不禁问起那章老二的名字,楚桐知道他在那边待过,便详详细细的给他介绍道:“我这个朋友姓的是立早章,名廷琨,字仲瑶,长安人。他大哥的名讳我是不知道,但是据说在当地很有名,没准你也听说过呢。”冯砚棠登时心头一跳,想道:这世界总不至于这样小?又想着固然排行、籍贯相似,也未必就是一家子,楚桐却拿了一帧三吋大小的合影给他看:合影底下写道是“金声报社开业留影”,内有五六个人,其中只有一个穿军装的,站在最中间,高挑帅气,那就是章廷琨了。冯砚棠一见照片内章廷琨的长相,便不免又吃了一惊。
☆、第 35 章
恰好这时窗下有汽车喇叭响,楚桐往窗外一探脑袋,笑道:“嘿,说曹操,曹操到,章老二来了!”车不过才响了一声,他可就跑出去迎接,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双手抱着纸箱子的瘦高年轻男子走上楼来。冯砚棠定睛看去,只见那章二西装革履,戴一架金丝框的眼镜,五官比相片上还要英气逼人,肤色倒比他预想的略深了一些,看得出绝不是那种经常坐办公室的人物。而章廷琨看见冯砚棠,也是微笑着向他问好,他这一笑之间,便显出一种温文的气质来,与章司令十分相似——若不是预先知道,哪里会觉得他是武人呢?
章廷琨放下箱子,楚桐为他们做了介绍,因大家年龄相仿,冯砚棠便称他“仲瑶兄”,章廷琨听见冯砚棠的姓名,忽面露沉思之色,说道:“奇怪,我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似的?”冯砚棠还未回答,楚桐便抢先笑道:“嚯,可不敢被你听到!”便向着冯砚棠说:“你不知道,他这种人最可厌,S市所谓的‘不安定分子’,都在他手底下有份花名册,谁要是被他盯上,可了不得唻!对伐?”他故意学着当地口音,笑嘻嘻的向章廷琨点一点头,又说:“他就是政府的爪牙,一切不可告人的阴谋暴力的执行者,我生平最鄙视他这种黑暗势力的代表。”章廷琨则是佯怒道:“这正是我的职责所在,不敢劳您的青眼!再说了,你怎么不说暴乱分子都先做了些什么?你们这些新闻记者,从来都是只捡危言耸听的一面说话,也不管是否有失偏颇!”楚桐立刻反驳道:“我怎的有失偏颇?你可想想:我办的是新闻媒体,每天面对着普通大众,我当然要站在大众的角度说话!你不要将我们报刊人的良心,都看瘪了!”
他二人笑笑闹闹,这章廷琨抽空向冯砚棠解释道:“你别怕,我可不是坏人,我是专门抓坏人的。我觉得你的名字熟,可也绝对不是在什么花名册上看过,我只是恍惚记得以前在哪里听过似的。”冯砚棠笑道:“我这是大众名字,家里有兄弟的,多有名里面带个棠字,重名了也不稀奇。”章廷琨点点头,也就换了其他话题。
原来章廷琨是在S市的警备司令部任职,每天维持着十里洋场的秩序。那警备司令部的名声素来走两个极端,夸他们的说他们很好,恨他们的说他们极坏。不过冯砚棠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也就无所谓谁好谁坏,横竖他是正经生意人,理这些作甚?他唯一奇怪的,倒是那楚桐最恨与政界往来,又怎会跟这章廷琨掺和在一起?不过这话若问出来就有些冒昧了,因此他只好将这疑问存在心里,却打听起了章廷琨的身世。
章二爷眉头一皱,说:“老式家庭,最沉闷的那
种,我都好几年没回去过了。”
楚桐正喝茶,闻言便笑道:“那是,你不回家去,幸好还有你那个大哥顶着,可是最近这几年,我听说你大哥总不肯再婚,不知道你们家那几位老太爷,又该催成什么样子了。”
章廷琨道:“我大哥那个人,也是个矛盾的人物,我早就劝他不要回乡,他偏不听,如今便是被这样满是旧势力的环境困住,我也不同情他。”
楚桐笑道:“嗬!说得轻巧,你不过不敢面对而已,还找出这些理由来。”
冯砚棠在一旁壮着胆子问:“仲瑶兄,不知令兄现在哪里高就?”
章廷琨道:“我听凤祁说你在X市待过,那你一定听到过他,他就是当地绥靖公署的主任。”
冯砚棠没说话,脸色可就有点发白,章廷琨看他有些异常,便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冯砚棠慌忙推说这是下午坐车时着了风,喝点热茶就好了,顿了顿,瞧见没露出端倪,便告辞而去,楚桐大概是因为章廷琨在这里,也不十分留他。
第二天,楚桐又邀冯砚棠一起打网球,冯砚棠有心不去的,被他软语哀求了几句,只得答应了。他原问好了那天打球的只有他们二人,谁知打了一半,章廷琨还是来了。冯砚棠正在紧张,却听见楚桐向着章廷琨道:“你不是陪着密斯卫出去办事了?怎么又来找我们?”章廷琨道:“素芩的事办完了,她自然就跟我分手回去了,我今天原答应了你的,不来不大好。”楚桐似笑非笑的说:“来不来,什么关系?咱们谁跟谁?我又不会说你什么。”章廷琨道:“得啦!你那一句重色轻友,就够我受的。”楚桐一笑,又说:“可是我已经另邀了别人。”章廷琨道:“我知道,所以我就坐在外面看你们打,等散了场,我请你们吃饭。”他说着,果然去休息椅那里坐着,冯砚棠暗想道:“这俩人好生古怪。”便借口说自己累了,将章廷琨换了过来。章廷琨的体力技术明显都比楚桐好得多,他一上场,楚桐就连连落败,没多久就嚷嚷着不玩了。章廷琨立刻去给他们买汽水,冯砚棠趁机跟楚桐告辞,楚桐却不放他走,说:“这怎么好意思!累了你半天,他一来就把你撵走啊?倒显得我们不懂事了。”僵持间,章廷琨已经买了汽水回来,冯砚棠无奈,只好又坐下,于是少不得一起吃了饭,章廷琨又邀他们去看电影——是葛丽泰。嘉宝主演的《茶花女》。冯砚棠虽然乐意看看嘉宝,却不乐意做电灯泡,死活推了,这才返回了酒店。
☆、第 36 章
不过这一来二去的,他到底还是跟楚桐并章廷琨两个人熟了起来,他趁机问了楚桐,为何单单乐意同章廷琨来往。楚桐道:“章老二可不是那种不分是非的政府走狗。我们原先并不认识,只是我那年刚来S市的时候,因为发表了一篇言辞激烈的文章得罪了人,被一帮小瘪三堵在一条小巷子里,正好他从旁边经过,算是救了我一命。他那时只是个小小的处长,却见我是一个正义感过剩的穷酸文人,就对我很是关照。我们彼此的经历虽然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却难得很谈得来,他发现我在S市没有根基,文笔又锋利,知道我容易得罪人,就一直暗地里保护着我,面上却从不居功。我是直到自己办起了报社,才偶然发现了这些年他对我的照顾,此等盛情厚谊,竟让我无以为报了!”冯砚棠闻听了这一切,方才恍然大悟。
章廷琨本人虽也从戎,没有他哥那种倥偬多年的经历,因此性格上也就不那样刻板严厉,他喜欢穿便装,对一切小布尔乔亚的风尚之举熟稔于心:他懂赛马、懂网球、懂跳舞,还打得一手好桥牌。不出两三天,他就跟冯砚棠玩到了一起,而冯砚棠很快发现,章廷琨其实跟老家的关系十分疏远,便也放了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