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公馆作者:陈叔珏-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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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磨没了。
章司令深思熟虑了一个下午,等到晚间回去时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去书房,而是来到自己的卧室——冯砚棠今天又没去厂里,这会儿正趴在床上看书,屋里仍旧拉着厚厚的帘子,也亏他不嫌憋气。章司令默默的凝望了他一阵子,发现他脸上的伤口已结了痂,却又感觉他整个人不像先前那么精神了。
他在床边坐下,问道:“这些天你有没有到花园里走走?总在楼上窝着可不行,不接地气,人是要生病的。”
冯砚棠合上书,歪着脑袋看看他:“懒得动。”
章司令笑了笑,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冯砚棠疑惑而倔强的往后一躲,章司令只得收回了手,又说道:“那刺客的背景我今天全都查出来了,你要听吗?”
冯砚棠懒洋洋的说:“有什么
好听的,左不过是日本人呗。”章司令见他的语气如此轻松,便笑道:“猜得到还挺准——不过依我看,大概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了,是不是?”冯砚棠没往下接,章司令便又说道:“你小子啊,心眼是多,可就是不用在正地方。算啦,我跟你商量一下正经的吧,现在的局势越来越乱,大战迫在眉睫,城里又多的是韩幼亭的旧部,你在这儿待着太危险,我想送你去乡下,不知你愿不愿意?”
他还是头一次用了这样商量的口吻跟冯砚棠说话,冯砚棠不禁十分意外,想想便说:“我不去。我的厂子又不能跟着我搬去乡下——纵搬去了,也没法生产,那边虽然没有日本人,可也天天闹腾着呢,我去了能做什么?”
“那你想去哪里?”章司令很和气的问。
冯砚棠看看他,心里疑惑不已:其实他是哪里也不想去的,但是看目前的情形,显然此地是不宜久留了。不过这个时候再纠缠走不走的问题,倒像是自己小肚鸡肠,一味嗔怪着章司令似的。他沉吟了一阵子,便很干脆的说:“那就只能是大西南了——现如今整个北方,哪里还有安静的地界,S市那边固然也有不少避难的百姓,但是我听说,那个地方是守不住的。”
章司令半晌没动静,最后却叹了一口气,说道:“没错,S市那里一则是不易守,二则毕竟是十里洋场、花花世界——”他说道倒咽住了,冯砚棠嗤笑道:“恐怕我学坏?”章司令没回答,却又说:“然而西南实在太遥远,真去了那边,我就照顾不到你了。”冯砚棠不耐烦的说:“您又来了,我又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自己还照顾不了自己吗?”章司令道:“是,我知道您能处理好,可是我……总归是舍不得你。”
冯砚棠不明就里的翻了个白眼,仰面往床上一躺,说道:“您是舍不得我,可这回总不能全怨我了吧?若不是您那么慌着给我扣了这一顶大帽子,我的厂子,大约还不至于要搬迁呢!”
“你心里就只有那厂子是吗?”章司令看着他,两道浓浓的眉毛纠结了起来,却不是动了怒,而是有些伤怀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也不是我所情愿的,我当初处理这件事固然是粗暴了一些,但毕竟不是出于恶意。”
“我知道!”冯砚棠让章司令这句话说得很不好受,到底也是余怒未消,便冷哼了一声说:“我哪敢嗔怪您呢?您的判断自然不会错,即使出了这样的岔子,那也一定是别人借刀杀人。可要是没有您当初那句话,这个刀子,也还没那么轻易递到日本人手里吧?”章司令看着他,忽然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倒笑了起来。
冯砚棠那边说了两句重的,心里却不像方
才那么憋气了,他自然也明白章司令的意识里只怕是没有认错这根弦。想让他服个软,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发泄过了,他便觉得心里的那个坎儿,已经跨过去了。
却不料,章司令慢慢的说:“也好,你想去大后方,我就送你去。只是你到了那里,就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了。校长还没有给我下达指令,我这里是脱不开身的,万事只能靠你自己。要是——要是遇到什么合意的女孩子,就成个家,你年纪也不小了,干爹管不了你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冯砚棠登时坐直了身,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的望着章司令,章司令却不看他,冯砚棠只好问道:“干爹,你说这话,是还在赌气吗?”
“我不跟你赌气。”章司令答道:“这件事我也考虑了很久了,跟着我,你不痛快,我也累得慌,不如还你自由。”
冯砚棠呆了一呆,心里想要吼出来,却又发不了声,这个晴天霹雳来得太过突然,将他打得六神无主。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这或者是解决两人僵局的最佳方法。然而几年的感情,真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吗?他想要挽留,却迫于自己的骄傲而张不开口。愣愣的望着章司令,他只是发觉,章司令看起来很疲倦。
“如果您真觉得这样做很妥当,那我没意见。”冯砚棠深吸了两口气,感觉终于可以说话了,说出去的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话:“我知道我欠您太多,只怕这一辈子都要还不完了,您若是还稀罕我这个身子,我倒是可以再陪伴您一晚,横竖我那点做事的本事您是看不上的,只有这个模样,还能得您的青眼了。”
“小棠,”章司令没有回头,听声音却似乎是笑了,“咱俩的关系,还不到这样不堪的地步。”他说完便起了身,冯砚棠下意识的伸手去抓他,然而没有抓住,他看着章司令走出了房间,终于低低的喊出来一声:“干爹……”,不过那声音太小了,章司令想必是没有听到。
章司令走了,冯砚棠自己却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也许应该先去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不过他扪心自问:又有什么好拿的呢?他来的时候,包袱里仅揣了几件破衣裳,后来根本穿不上,都被扔掉了。也好,也好,既没拿什么来,那也不必带什么去,这也算是不亏不欠、磊落光明。
他走到窗前,信手撩起了帘子,推开了一扇菱花窗,物尚且不带,景就更带不走。那廊前廊后,绿柳成荫、青杏成行,这也是玩熟了的景色,遥忆当日初入园时,寻芳问柳,诗酒相对,何曾不引那人为知己,识为红尘中难得的际遇?此情此景,当时原不介怀,岂料后来诸多变故?他
想及此,便觉心如刀割,然而事态发展至此,究竟是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的好!他咬了牙,再不多看一眼,随手抓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便一低头走出去了那待了五六年的老卧房。
☆、第 34 章
冯砚棠自离了章公馆,便立即开始着手搬迁工厂的事情了,因为已不打算久居于此,他自然也就懒得租房雇老妈子,他那办公室里面原有一个小的套间,现在权作卧室,吃饭则是餐餐都在食堂解决,如此这般倒也凑合得过。章司令从前给他置办的那些东西,他特为显示自己的清高,全都留在了章家,不想过了两天,章公馆的大管家亲自给他送来了两个大行李箱,里面都是他这些年在公馆内穿的用的。大管家没敢跟他说大爷的原话,那却是:“从前他的东西,都让他拿走,以免看见生气。”大管家私底下想着: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或扔了、或赏了人也就是了,何必还要特特的跑这一趟?不过他这人从不多嘴,因此也就没说话,如今见了冯砚棠,自然也是一样。冯砚棠看了那些东西,一句也不言语,大管家看他面上有些难受似的,终于忍不住说:“少爷,你跟大爷这回闹的可是有些出格了,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不容易了,又何必认这些死理。如今他挂念着你,你又放不下他,何苦来?”冯砚棠叹了一口气说:“您不明白。”大管家说:“我是不太明白,你们读书人呢,就喜欢将简简单单的事儿,弄得谁也整不明白。”冯砚棠苦笑了一下,令人将两只箱子拖进自己的小套间里去。
国内的局势是一天比一天紧张了,冯砚棠并不打算迁走他所有的产业,因此便将两个不大景气的厂子先行变卖。没想到这样兵荒马乱的环境,又都是他看不上的东西,消息一放出去,居然也有不少人询价。他挑了两个出价高的细细谈判,将那厂子折出了一笔不菲的现金。他拿到那笔钱,难得的高兴了一会,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章司令,要跟他分享一下喜悦之情。抬手去拨电话,拨了两三个号之后,却忽然悟到这是在做什么呢?忍不住就沉下了脸。叹了一口气,他令人将管事经理叫了上来,大家商议了一番,冯砚棠便决定将这笔钱依旧投进厂子里,用以安排人手远赴西南做前期的准备工作。半个月的功夫,那边回过话来一切布置妥当,他便将厂里的设备并工人们能迁能带的都捎去了大后方。启程前,他特意拐弯抹角的,将自己的行程知会到了章司令的办公室,然而那边回过话来,说是章司令被总统召走了。他心里一惊,赶忙又打听总统召章司令做什么,章司令的一个机要秘书告诉他说:不必担心,这不是总统要给章司令做战前动员——恰恰相反,这是打算让他留守敌后,才特地将他叫过去商讨。X市依仗黄河天险,易守难攻,日本人未必能打得过这边来,故此总统才对他另有安排。冯砚棠听说了,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心想章司令既然不上
前线,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然而一到了南边,生产还是受到了影响,南北环境差别如此之大,一切须得从新调整,再加上背后没了章司令这个靠山,层层关节需得自己打通,艰难之处自不必细言。幸而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些情形,心里却憋着一股劲:横竖我这一回,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了,若不做出点成绩,岂不真要被别人瞧扁了?便卯足了精神上下打点。又有管事经理见“下江人”多半手头紧张,当地人却不很推崇北方口味,建议他将产品也换换种类,他细思有理,遂带着管事经理等几人去了S市。这一去,一则是调查十里洋场内都在售卖什么新鲜产品,二则却是他在心里好奇——“我倒要看看,这个花花世界,究竟能把我带坏到何种程度?”他这时终于获得了自由,再没人指责他大手大脚,也没人叮咛他注意身体了,一到了那边,果然如鱼得水。管事经理还老成些,每天尽责的去各家糕点行内调查,他却不是跳舞,就是看戏,一味的只在那灯红酒绿之所流连。有时候玩得狠了,不喝个酩酊大醉,绝不肯回旅馆,真个是醉生梦死。那管事经理看不下去,说了他两回,他面上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他自从二十岁那年跟了章司令,到如今已经多少年没吃过独睡丸了,从前在厂子里有事忙着还不觉,现在一闲下来,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孤寂?不喝得烂醉,根本就睡不着啊!管事的对他再好,毕竟是外人,哪里知道这一层呢?
冯砚棠如此这般作践自己,见效倒是卓著,只不过完全是反作用。晨昏颠倒的过了一个星期,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因为宿醉头疼得躺也躺不住,坐也坐不牢,只好起来去外面走动。偏巧这天他刚出了门,就遇见了一位故交:这人是他当初跟韩幼亭一起游历时认识的,活生生一个官迷,最近好容易托关系在公租界内活动到了一个肥差。官迷先生那天原约了一位报馆里的朋友谈事,正好碰见冯砚棠,知道他是个能说又懂行的,便求他做个陪客。他正愁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