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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何处寄余生-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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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性如此,另一方面,却因为他实在孤立无援,无法停下来,只得像陀螺一样一直转下去,一停下来,就要露陷了。

    此刻家中儿子不在,靳云鹤也回房去了,他一个人坐着,似乎连自己的呼吸,心脏跳动和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因此他习惯性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孤单地抽了一会儿,心里那些不能细想的事儿突然全部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是忘不掉的,因此平日里尽量避免想起,忙得时候,顾不得想起,上次不得已的一次回忆是因为靳云鹤。这次被迫想起仍是为了他,他还得把所有细节一一记起来,只没想到这一下子突然回到从前,竟仍会有如此残忍刻骨的感觉然而他又该从何说起呢?这件事太难说清了。

    薛文锡是很清楚的,这整个故事在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个笑话,人人都有自己的见解和嘲讽,他在故事中最多也是个恶人角儿,自始至终,他不过成全一个他人的故事,他们二人轰轰烈烈了,自己却得一个人继续过下去。

    最让他难以说出口的是,他心里清楚,自己在靳椋秋心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虽然自己是有钱有势的那个人,却也是从没被他瞧起过的人。

    他就这么随便地死了,连儿子都没有管,而自己如今坐在这里,要对他的儿子讲述他们二人的故事。

    靳椋秋若是泉下有知,一定要恨得牙痒痒,要恨不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活活咬死他了。

    那么清高的一个人,竟同自己的儿子一块儿落到了自己的手里,他若是还活着,此时此刻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然而即便如此,他要生吞活剥了自己也罢,心里却还是想再亲眼看一看他,亲口质问他,亲手摸一摸,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而不是一腔热爱与愤懑,最后所能付诸的,只有脚下一方冰冷坟墓。

    薛文锡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因此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笑来,因他边抽着烟边又笑了,不仅声音嘶哑,更是被呛了一口,开始咳嗽起来。

    他觉得可笑,无非是因为,他以为自己从来就不恨,只是不解,然而刚才那一番回忆,却叫他突地觉出自己的恨来。

    原来不是不恨啊。还是老话说得对,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只是他从没爱过所以不知道有多爱,从没恨过,所以竟连自己恨了,也不知道。

    楼梯上靳云鹤蹦跳着下来了,浴袍系得松松垮垮,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没穿衣服似的。

    幸好家里只有一个薛文锡,剩下许多人,不当别人来算。

    薛文锡掐灭了烟头,随着靳云鹤上楼刷了个牙,漱了口,也换了身衣服半靠在床上,明白这一刻终究是要来了。

    从前的爱恨,终于也要蔓延到与那人流着相同血液的人身上与心里了。

    靳云鹤在一旁撑了脑袋,饶有兴致地等着薛文锡开口。

    薛文锡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而靳云鹤安静地等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

    到最后他的思考终止于一声叹息,屋里的灯都关上了,只留下一盏小台灯,光线暖而昏暗,照在薛文锡脸上显得宁静极了,竟像一个守在孩子床边讲故事的爸爸。

    第一次二人同躺在一张床上,却无关情欲。

    然而有那么一瞬,在靳云鹤的心里,划过了一丝奇异的想法——自己与薛覃霈竟共用一个爸爸了,他想。

    然后他心里又是一阵抽痛,强迫自己回过神来,薛文锡开始了他的故事。

    

    第22章 贰拾贰 血缘

    

    薛家曾经是几朝为官的,后来革命了,中国变天了,年轻的薛老爷投靠了国民党,终于在老年的时候混成了上海市长。薛市长有四个儿子,老大长到三十岁横死,两个儿子夭折,直到老得快不行了,他才又得了第四个儿子。那第四个儿子是薛家的宝贝,是独子,外人叫他薛四爷,家里人都叫薛少爷。

    这个薛少爷因为从小受宠,便长得十分骄横,大了以后喜欢玩男人。后来他该成家了,薛老爷也该老了,他终于还是结了婚娶了妻,薛老爷也满意地咽了气。

    那薛老爷在死前早已把警署上下打理好,准备让薛少爷接手,这位子是个活的,干得好与不好,都看薛少爷自己的本事,有本事自然好,没本事凭那家业也够让他快活一辈子。薛老爷快死的时候已经没有野心,并不想再继续把薛家发扬光大了,三代没落的规律他是明白的,因此只希望那不孝子不至于把家业散尽,落得个穷困潦倒的下场。

    好的是那市长最终叫一位曾与薛老爷同生共死的手下做了去,忠仆是很有本事的人,而且的确很忠。

    薛少爷起初并没有什么本事,能一人接手警署也是个奇迹,如果没有薛老爷旧党上上下下里外照应,他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因此对于这样的安排,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然而这薛少爷若真是一辈子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过下去也就算了,他仍旧可以呼风唤雨,有个家,有个妻,有个儿子,说不定还会有女儿。他能时不时地会情人,可以娶好几房姨太太,没有人管得了他。

    可这薛少爷偏生不老实,非要试一试爱情。并且他很荒唐,他在戏园子里找到了他的爱情,他知道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他还是死心不改。他是怎么寻找爱情的呢,他把他喜欢的人硬抢回家,非要和他在一起。那这样人家怎么可能喜欢他呢,他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喜欢的人,家里的任何事都不瞒着,这样他就以为自己对那人很好了,他哪知道此时就连旁人都要看不过去,薛少爷的妻正怀着呢,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对别人好了!

    最荒唐的还不在这儿,他抢的戏子是个男人,他不仅抢了男人,还抢了男人的女人,于是后来发生的事便也不奇怪了。

    薛少爷有许多不义之财,那男子得了他的信任,终于有了机会,带走了他的家产和自己的女人,重新活了一次。

    那戏子是个性子烈的,也很可惜,后来他的女人难产死了,他便也跟去了,留下个儿子,而薛少爷的妻刚生下一个儿子,因为丈夫的荒唐,也病死了。

    薛文锡说道这里,停住了,再没有然后。

    这整个故事讲得如同说书,如同饭后闲谈,如同从别人嘴里听到富贵人家发生的不幸后作出的一番幸灾乐祸的评论。

    靳云鹤一直很安静,也没有插话,直到薛文锡不再说下去,他终于忍不住骂骂咧咧了一句:“你个老东西,真是又蠢嘴又拙,你会讲故事么?有你这么讲故事的么?”

    说完又安静了下来,哽着嗓子又扯了一句——“蠢死你算了!”

    薛文锡在一旁,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不清不楚的笑声,仿佛呛到了一般:“我也觉得这故事讲得不好,你这么体谅我,也算我没白疼你了。”

    靳云鹤又习惯性地从鼻孔出气,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问道:“那戏子的儿子呢?是不是在天河园长大了?”

    算起来,那孩子是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想到这里,靳云鹤心中突然升出一个奇特的猜测。

    薛文锡的目光一直在很远的地方,他轻声答道:“那孩子确实在天河园长大了,他是你。”

    靳云鹤静了一会儿,这一荒谬的猜想甫一生出便被验证了,然而心中并无震惊也无任何强烈的情感波动,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后他轻轻一哼:“算你老实,没骗我吧?”

    薛文锡笑了一笑:“怎么会,故事都讲了,我又骗你干什么?”

    靳云鹤努力压住心中酸涩,继续问道:“他叫什么?”

    薛文锡转头看了他一眼:“他?”

    靳云鹤又是哼一声:“就是那没良心的小贱人呗。”

    薛文锡皱了皱眉:“他是你爹,不许乱说话。”

    那边接着便语出讽刺:“嗬,真是个好爹,他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喜欢?”

    薛文锡倒是笑得非常平淡,没有不耐:“你不知道,他对我挺好的。”

    靳云鹤突地变了脸色,生硬开口:“你还爱着他。”

    不带疑问。

    薛文锡安静地嗯了一声。

    靳云鹤突然暴躁地说道:“不许爱,别爱了!”

    薛文锡的嘴角不自觉抿起,那是一种常见的敷衍小孩的表情,他又嗯一声,算是应了。

    靳云鹤突然生了气,揪住薛文锡的头发,声色俱厉:“你不许再爱他!”

    薛文锡很感叹,他发现自己年纪大了以后,脾气也好了不少,此刻被一个孩子揪住头发,竟然连一丝生气也没有。

    靳云鹤又扯了一下,无奈怎么也扯不动他,于是只好又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床上,狠狠剜了他一眼:“死心不改。”

    薛文锡笑得很慈祥,仿佛已经步入老年。他确实死心不改,死了心没法改。

    他又看了一眼靳云鹤,语气依旧平和:“其实他对你也挺好的,他把钱全都留给你了。”

    靳云鹤简直快黑了脸,他的嘲讽表情已然用到极致,不能再进一步扭曲了:“用你的钱?他对我可真好。”

    然而薛文锡仍像是没听到般继续道:“并且以他那样高的心气,看不起我很正常。”

    靳云鹤简直快咬碎一口银牙,仿佛薛文锡才是他爸爸。

    然而薛文锡不给他发疯的机会,率先伸手一把拉黑了灯,摸了摸靳云鹤的脑袋:“行了,故事讲完了,睡吧。”

    黑暗里两人肩并肩躺了一会儿,靳云鹤却是照例安分不下来,他虽然不动了,却继续说话:“你再给我多讲一点儿吧,我睡不着。”

    薛文锡闻言接着便起了身,拉开灯:“我也睡不着。”

    靳云鹤嘲笑他:“你看看你,表里不一。”

    薛文锡实在无奈了,他有太多话想说,可又不能说,不会说,不知从何说起。靳云鹤这样的人,他想,自己如今得到了也真是自己的运气,走了一个靳椋秋,却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他是个活宝。

    “我没有办法。”薛文锡无奈回道。

    他想,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听他讲讲心里话,那一定就是靳云鹤了。

    “没办法就想!”靳云鹤一巴掌拍在薛文锡脑袋上,啪的一声异常响亮,把二人都吓了一跳,“你是谁啊,你还会没办法?”

    靳云鹤知道薛文锡是个狠戾角色,在外头是相当有分量的,虽然对于家以外的事他一概不清楚,但是这么说一定没错。

    “嗬,我是谁啊?”薛文锡一挑眉毛,朝靳云鹤笑道。

    “别跟我讪脸,”靳云鹤已经敢于没大没小了,自从听到薛文锡亲口讲出他的过往开始,他便知晓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并且这个分量是有缘由的,缘由就是他那个贱人爸爸,“我不怕你。”

    末了顿一顿又说:“也不嫌弃你。”

    薛文锡仿佛很是受用,心满意足般仰头靠着床,眼睛闭起来,维持着他今晚安详的形象。

    靳云鹤见他不讲话,心里有些着急,但是看到他此刻至少表面平静了,又不忍再继续追问,因此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这是要成佛了?”

    薛文锡听闻,哈地一下笑出声来:“我可是要下地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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