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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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去看珠宝,倒不知男孩子还喜欢这些,沈喻然却说,“挑你喜欢的拿。”
尹芝哪里敢,“无功不受禄。”
“你哪里无功,为我掩住今天的事,你便有功。”
尹芝忽然想起茉莉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她母亲亲自从来一套珠宝,说女儿大了,该带几颗金银傍身。她亦长到廿多岁,却从无一人在意她的薄寡。
见她一味傻站着不动,沈喻然催促,“不值几个钱,权当送朋友。你顺道帮厨娘韶韶跟各挑一只,女孩子的喜好,我不太懂。”
尹芝挑了一条极细的项链,坠子上镶一颗乳白色的珍珠,亦帮厨娘和韶韶各自拿一直手环,沈喻然看也不看,一一付账。
出门时忽然有名男子朝他们走过来,面上半惊半喜,“沈少,是您!”
沈喻然吓一跳,手中的几只纸袋险些落地。
他们还是太高调,尹芝早该想到,沈喻然曾是这座都会人尽皆知的人物,如此大咧咧走在街上,一定会有熟人来相认。可他的记忆已被洗刷,她替他挡驾,“先生许是认错人……”
她话未讲完,沈喻然忽然道,“志华,竟是你……”
咦,他竟认得他。
对方欣喜之余眼泛水光,“以为永世不能再见您。”
“我搬去澳洲,只偶尔回来。”沈喻然扯谎掩饰。
“那里一定悠然自在。”
“是,再不必朝六晚十二。”
对方笑起来,“也再看不到您深夜去沙龙买醉。”
“别说我,家姐可还好?”
对方沉默,半晌答,“前年已离世。”
沈喻然说不出话来,一声叹息。
“多亏您,否则一早死于他乡。家姐临终时仍念您,未想到后半生竟因您得福。”
“倒是你,可有再难过?”
男子摇头。
“今后有何打算?”
“赚钱,送外甥往加拿大去读书。”
“若有难处,去找伟棠。”
“好,何时再见,去喝酒。”
“下次。”沈喻然声音变小,“这次赶时间。”
他们告别,尹芝问,“何人?”
“故人。”只字不肯多提。
沉默许久忽然道,“山中只几日,仿佛世上已千年了。”
逛毕商场,时候还早,他两去剪发。
尹芝第一次来这种高级沙龙,发型师各个英俊不凡,举止文雅。沈喻然安安静静在镜前坐下来,他未听到休息区一侧的对白。
“那位英俊的男孩是谁?”
“一位初来乍到的客人。”
“十分面熟,不是常见报端的演员?”
“不,圈子中没有此人。”
“真可惜,这样的美丽的脸孔流落坊间。”
对方笑,“你真不识人,这样的仪态身姿,横看竖看都是位世家公子,何至于混迹名利场?”
不过短短三五年,彼时都会中炙手可热的许氏副总以被舆论淡忘。如今他仍有绝代风华,却不外乎是千人一面的富家子形象。
尹芝听不下去,命人拿过一张椅子,在他一边坐下来陪。
发型师为他洗发,由衷赞叹,“这样稠密浓厚的黑发,像一把海草。”说罢挑起他的额发,“额前还有美人尖。”
“遗传自家母。”
“那也必定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美人。”
沈喻然不理,转头冲尹芝道,“不若你同我一起。”
尹芝不推脱,让人将长发修剪至齐肩。
沈喻然剪短一侧额发,隐隐露出整齐的眉角,干净清秀。
完事,她亲自帮他穿好外套,他们举止亲密,却绝无人猜测他们是一对情侣。世人眼光雪亮,家室身份,一经眼即看得清清楚楚。老板亲自开门,送这一主一仆离去。
沈喻然揉胃,“肚子咕咕叫,我们去吃东西。”
“眼看傍晚,是时候回去。”尹芝劝。
“不过三四小时,放心,今夜他们也不会回来。”
说罢拉她钻进人流,头也不回。
以为又是叫人叹为观止美轮美奂的高级场所,谁知他却一头扎进一条小吃街,一会是喜福斋的碗仔翅,转而又要年意堂的杨枝甘露。尹芝自小食这些,如今半点不觉新鲜,提不起胃口来。足吃了十几种,又嚷着要去中环喝下午茶。尹芝忽然想起九叔的小店,问沈喻然,不如我俩去吃牛腩拉面。
沈喻然摇头,“我不喜欢。”
他忘得十分彻底。
半日过得好似脱了弓的箭。
回程时天色已暗沉,尹芝坐在车子里,无端端心绪不宁。
他俩趁着暮色一路开到山脚下,忽见不远处有一片黑扑扑的人影,还未待车子泊稳便过来敲窗,尹芝啊地叫起来,如面恶鬼。是管家郑伯。
老人家从容地来开驾驶室门,“沈少,让老奴开车。”
“怎么是你!”沈喻然嗓门即刻高八度。
“四处找不到您,先生令我回来。”
“许伟棠在家?”
“大少十分担心您!”
沈喻然缩在座位里垂头丧气。
山路不好走,全赖老人家车技了得。片刻到山上,旧洋房灯火通明。
如同两名罪人鱼贯进入审判室,一家上下皆坐审判席一侧,当然,主审官是家主许伟棠。堂姐站在一侧,投射过来的目光犹似剜肉,至于许先生尹芝更是不敢抬头望一眼。
良久听见许伟棠叹气,“站着做什么,换件衣裳去休息。”又回头问管家,“路医生怎么还没到,打个电话催一催。”
沈喻然忽然开口,“不关尹芝事,是我一定要去。”他帮她说话。
“行了,管好自己。”家住有修养,不会在众人跟前大发雷霆,但尹芝心里十分清楚,此事他已怒不可遏。
路医生来得略晚,尹芝过去帮忙,却被管家拦在门外,“尹小姐,先生叫你早些休息。”
他的措辞生疏而客气,不必再纠缠,自己此刻全家心里已然多余。她觉得双腿沉重,拖着回了房。足等了一世纪,堂姐终于回来。
“喻然还好?”尹芝急着问。
“能好到哪里去?”
“他今天下午十分快乐。”
“可他因为走路太多,关节处内出血。”
“对不起。”尹芝诚恳认错。
“对不起?”堂姐叹,“阿芝,一切都已来不及。”
“我错在何处?”
“无家主准许,无人可私自带沈喻然下山!”
“他不是犯人!”尹芝瞪大眼。
“但他是病人!”
“病人亦有自由,他并非卧床不起,。”
“你修医科,你比我懂,他这样随时会死。”
“今天只是一个意外!”
“你还强词夺理!”
两人忽然停住,彼此如同日夜,无法相互了解。
静默维持一刻钟,房间好似一片旷野。
尹芝先张口,“先生为何囚禁喻然,我知道,这不只为他生病。”
堂姐不答话,床头桌角有只小钟,指针咔哒咔哒不住响。
尹芝走过去,俯身半跪在堂姐跟前,“我知道明日必然被辞工,我会离开,但在我离开之前,我想知道缘由。”
“阿芝,你何时变得这样关心他的事?”
尹芝努力理顺,却说不出来。或许是从她在九叔的小店中看到那张照片开始,又或者是打开了调酒师本沙明的画作开始,抑或之前在堂姐的一叠报纸中看到他的旧文开始。她无法回避他的事,走去哪里,都是他的回忆。他好比一颗神秘的行星,让人日日想拿一只望远镜去探个究竟。他想知道,那个世上无人不爱的沈喻然,究竟是怎样的沈喻然。
☆、他的前半生(一)
至年底,都会中似忽然感染一场瘟疫,眨眼间哀鸿遍野,平日里呼风唤雨的几条产业皆市面冷清,生意比之从前,更是一落千丈。许氏亦无可幸免。
劫难当前,叔伯长辈各自心怀鬼胎,只恨不能当下瓜分所剩无几的一杯残羹,一种太太小姐只知哭怨,重担悉数落在许伟棠一人肩上。
沈喻然眼看毕业,许伟棠拨出几日功夫过去陪他。又有数月未见,他长高一些,仍然消瘦。
跟他住在一间小公寓里,烧中国菜给他吃。
碗筷都摆上来,沈喻然却不动。
“没胃口?”
沈喻然伸手按他眉心,“你不高兴?”
许伟棠搪塞,“哪有的事?”
“你印堂无光,心事重重。”
许伟棠只得笑,“有吗?”
“我察言观色十分准。”
“吃饭。”许伟棠拍他背。
“我有权分享抑或分担。”
他说得对,许伟棠放下碗筷,轻描淡写,“如今世道艰难,许氏恐怕撑不过这一关。”
“怎么提前说起丧气话。”
许伟棠叹气,“都会中已尸横遍野。”
言归正传,沈喻然试着问,“总不能坐以待毙,接下来可有办法?”
“减薪,财源,等待被兼并或收购,这是将死之前的老路。”
“我同你回国。”
许伟棠揉他头发,开玩笑,“安心读书,我还撑得住,不需竟日躲你怀抱里哭。”
“只剩毕业论文需准备,放心,我不借你肩膀,借你一双手可好。”
“小孩子勿问大人事。”
这话不中听,沈喻然几乎跳脚,“我即刻博士毕业,早已是大人!”也对,寻常人读书到他这份年龄,已年介而立。
“好,小博士打算如何帮我?”许伟棠仍不认真。
“风大浪大,掌好舵总会绝境逢生,说不定可以一跃而起,反跳更高。”他眼神坚毅得不似往常。
回国亦不是说返即返,人人皆为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束缚。
沈父第一个不同意,他有生已不打算再重返故里,何况沈喻然当下前程似锦,还未毕业,几家科研院校均向他伸出手来,他十分年轻,在此处是不可多得的天才,何苦回去人才济济的华人圈,吃那份拼命才熬出头的苦。沈喻然在父亲门外跪足一整夜,他骨子里有承袭自母亲的坚持与倔强。膝头绵软酸麻也不起身,旨在表明他意已决。
没有这样闹的,沈父到底心疼儿子,拉他起来看见一张同亡妻如出一辙的面孔,心若刀剜。
颤声问,“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去抛家舍业,赴汤蹈火?”
沈喻然不答,全因那是一个谨记的身份。
沈父叹气,“明日约他来家里。半大的小人,说走便走,我这个当父亲的,好歹得知道是谁拐去的他。”这会儿只恨不能捶胸顿足。
隔天许伟棠登门拜访。
在沈父眼中倒也称得上仪表堂堂。言谈举止稳重得体,全然不像是市井登徒子。读书人看重这些。
几日后沈父亲自送行,登机前直说,“万事当心。”
沈喻然挽着父亲手臂,俏皮道,“当心什么?”
“你还小。”老父不禁叹气。
数十年前,这份年纪的男子,成家立业也不少见,甚至有人已然承欢膝下。转到而今,十七岁还是嗷嗷待哺的雏鸟。
许伟棠没去打扰父子俩,站在不远处看一份报纸。
沈父亲自过来,“喻然自幼为我娇惯,十分任性,日后还请许先生多有担待。”如同嫁女,殷殷切切。后来他自己同人说起沈喻然也是如此说辞,爱一个人,他在你心里永不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
☆、他的前半生(二)
沈喻然回国三五日即走马上任。
接过许氏才发觉,这桩庞大的家族产业实则早已满身疮痍。拨来弄去,大至高管,小到办公间叫不上名头的伙计,皆是沾亲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