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纬三十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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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尝试好几次才将钥匙插了进去。
他打开车窗,深吸几口带着青草味的空气,握稳方向盘,慢慢驶出停车场,拐上通往市中心的快速路,一脚踩下油门。
车子发出急迫的吼叫,在平坦的柏油路上飞奔。
公路右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左侧是广袤无垠的荒原。不远处,铁轨时而与车道平行,时而弯弯绕绕躲进树丛深处。
黎杨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开一个来回,沿路的风景早已烂熟于心,不再特意欣赏。叶子书却百看不厌,每次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趴在车门上,将低矮的灌木与荒草想象成《魔戒》里的场景,并且不厌其烦地告诉黎杨,他想去新西兰来一场“魔戒之旅”,他想看霍比特人的小木屋,还想看甘道夫走过的田间小路。
黎杨往窗外瞥了一眼,又看了看身旁,座位上空无一人,叶子书亲自挑选的座套上还留着几条折痕,
他一时恍惚,没抓稳方向盘,车子驶离了行车道,冷不丁向超车道拐去。他一惊,急忙摆正方向,焦躁地揪揪头发,将分散了的注意力硬拽回来,使劲踩下油门,打开广播听新闻。
警方与劫匪交涉失败,未探明其劫持人质的最终目的。
劫匪号称与某组织有干连,声称该组织还有更进一步的计划。
狙击手已经各就各位,劫匪一旦出现对人质不利的举动,警方将立即突袭强攻。
黎杨一巴掌拍上方向盘,咒骂了几句,将右胳膊肘搭上车门,手心抚上隐隐作痛的额头。
表盘上显示的速度是每小时一百四十公里,指针还在继续向右旋转。两侧的山坡树木飞速向后掠去,可黎杨觉得,这条无比熟悉的路就像拉面一样,被时间拽扯得又窄又长,怎么开都不够快,怎么开都开不到尽头。
后视镜里突然闪起刺眼的光。
黎杨抬眼一看,一辆警车正紧紧跟在后面。他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看表盘,顿时一声哀叹。
这条路限速一百一。
他揉着太阳穴,松开油门缓缓靠边,停在路肩。警车叫嚣着停在后方,两个全副武装的交警从车上下来,对讲机里传来沙哑嘈杂的话语声。
查证,抄牌,扣分,罚款。
黎杨一边耐着性子道歉,一边想,这事要是被叶子书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好几天。他清清楚楚记得初次相遇时的那场追尾事故,虽然没有人受伤,但叶子书吓坏了。他站在风雨中,操着磕磕巴巴的英语,一遍又一遍给交警和前面那辆车的车主赔礼道歉,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叫那车主不要为难黎杨。
那时的黎杨坐在车里,匪夷所思地看着急得满脸通红浑身湿透的叶子书,打心眼里认为,他一定是自己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笨最傻最唠叨的一个。
那次车祸以后,叶子书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坐黎杨的车,黎杨也再没有开过那么快的速度。
除了今天。
交警还算善解人意,听完黎杨的解释,象征性地训斥一阵,很快就放他走了。
黎杨重新拐上正路,不得不放缓车速,心里的焦急却愈演愈烈。他神经质地咬着指尖上的老茧,另一手虚虚搭着方向盘,指头止不住地敲击皮套。
根据广播里播报的最新消息,警方依旧毫无进展,只徒劳无谓地将咖啡馆牢牢围住。市中心的中小学校全部停课,大多数商铺都提早关门,所有的写字楼都紧闭正门,只有持员工磁卡的人才可自由出入。
中心商务区的道路全面封锁,车辆一律不得进入。当黎杨总算驶进市中心附近时,塞车了。他胡乱揉着头发,熄了火钻出车门。四面八方堵得水泄不通,车辆像溯游而上的鱼群,搁浅在狭窄低浅的河滩上,满眼都是红彤彤的车尾灯,鸣笛声此起彼伏。
“该死!”
黎杨一拳打在车前盖上,转身重新回到车内,翻箱倒柜找烟。然而,他找遍了包里,兜里,车里,不仅没能找到一根烟,连打火机也不见踪影。
他怔怔望着前方纹丝不动的车流,眼前浮现出叶子书认真的眼神。
黎杨,你这样不健康。
黎杨,今天只准抽两根。
黎杨,你偷偷抽烟了对不对,别以为我闻不出来。
他异常缓慢地低下头弯下身,整个人趴在了方向盘上。
“子书,你把烟都藏到哪儿了?我只抽一根,就一根……”
☆、Chapter 4
叶子书正要第三次按响门铃时,门开了。
于是,他惊呆了。
面前人蓬头乱发,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光脚踩在地上,随意套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纯白T恤,领口歪歪扭扭挂在锁骨上,腿上穿着一条色彩绚丽的沙滩裤,没系好的腰带一长一短耷拉在身前。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那紫得发黑、高高肿起的左眼眶,脖子上和手背上的擦伤,还有左胳膊上包着的长条纱布。
叶子书站在门口,愣愣看着他,回忆回忆前几天银色轿跑里那个西装革履笑容明亮的男人,顿时觉得,这个世界肯定在自己未能留意的一个特定的点上扭曲了。
黎杨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懒洋洋靠在门框上:“是你啊,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叶子书回过神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他:“我来、来还手机。”
黎杨接过手机,随手塞进沙滩裤的口袋里,扬扬眉毛:“着急什么,改天在图书馆见着我了再还不就行了。”
叶子书扯起一个干笑:“我怕你有急用,这两天都没见着你,就跟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要了你的地址。”
“没什么急用,”黎杨伸个懒腰,扭扭脖子,转身往屋里走:“谢了。”
叶子书没跟进去,对走出两步的黎杨说:“那我、那我走了,谢谢你。”
黎杨停下脚,转过身:“进来坐会儿吧。”
叶子书摇摇手:“不了不了,打扰你休息了。”
黎杨看看他,重新走回来,指指他贴在脑门上的湿头发:“看你这一头汗,进来吹会儿空调再走吧。”见叶子书还在犹豫,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进屋里,“客人大老远跑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就走了,是不是显得我太不像话?”
叶子书正准备离这魔煞一样的人远一点儿,却一不小心深陷魔窟,只好无可奈何笑两声,然后开始剧烈咳嗽。
屋里开着空调,门窗紧闭,阳光刺进半敞的百叶窗,在朦朦烟雾中割出一道道笔直的光线。
黎杨看他一眼,快步走进屋里,拉开百叶帘,推开阳台门。风里混杂着潮湿的海腥气,将客厅吹了个通透,刺鼻的烟味鱼贯而出,屋内很快明亮起来。
叶子书缓了好半天才止住咳嗽。他擦去呛出眼角的泪水,看看推拉门外,顿时一声惊叹,飞快甩掉鞋子,走到阳台上,抓着栏杆往远处眺望。
碧蓝的河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穿过住宅公寓,载起帆船游艇,在几十公里外汇入广阔的大洋。崭新整洁的洋楼别墅错落两岸,至多不超过三四层,浅色外墙隐在夏日郁郁葱葱的树丛间,或玻璃或金属的护栏反射出七彩晶莹的光。市中心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隐隐约约落入视线中,仿佛拔地而起的海市蜃楼,浮在绿油油的树海上。
空调吹出的凉气拨动叶子书背后的衣服,黎杨好笑地看看他大惊小怪的模样,转身返回屋里,打开冰箱拎出两瓶啤酒,回到阳台上,开了一瓶递给他。
叶子书刚来一个星期,还一直窝在小城里的青年旅社,哪见过这样的美景。他看得两眼发光兴高采烈,上一秒还认为黎杨定然是无恶不作的痞子混混,下一秒就已然抛却了这个想法,觉得眼前人和脚下巨大的阳台一样,周身笼罩着一层亮堂堂的阳光,简直是天神下凡。
他看一眼酒瓶,再看一眼夹着烟的黎杨,笑眯眯摇摇头:“我不喝酒,谢谢。”
黎杨愣了愣,将烟架上耳朵,挠挠眉梢,似笑非笑瞥着他:“刻苦努力,勤俭节约,不沾烟酒,真是爸爸妈妈的乖孩子,堪比濒临灭绝的珍惜动物。”
那语气里的嘲弄意味再清楚不过,叶子书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瞬间后悔至极。他想反驳,可琢磨琢磨又觉得第二次见面就起争执实在不礼貌,只得闷声不响转过脸,接着看风景。
黎杨轻笑几声,自顾自喝了几口酒,拍拍他的肩:“进屋吧,外面热。”
叶子书“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蹭回客厅里。
黎杨大大咧咧倒上长沙发,把烟收回烟盒,翘着二郎腿喝酒。
叶子书尴尬地躲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看看茶几上溢出烟灰缸的烟蒂,没话找话一样问:“你每天抽几盒?”
黎杨舒坦地枕在沙发背上:“两三盒。”
叶子书撇撇嘴:“听说这边的烟很贵。”
黎杨一脸理所应当:“贵也得抽啊。”
叶子书摸摸后脑勺,无话可说,扭着脖子打量房间。
两室一厅,现代风格的装修,除了洒上一小片烟灰的茶几,其余地方比酒店还干净整齐。
叶子书瞟一眼他乱七八糟的穿着,问道:“租的房子?”
黎杨摇摇头:“买的。”
“你是在这儿长大的?”
“不是,上本科才来的。”
“你办的投资移民?”
“对。”
“你一个人住?”
“嗯,只有一间卧室,另一间当做书房了。”
“家里人不来住吗?”
黎杨把半空的酒瓶放在茶几上,将掉在外面的几个烟蒂堆进烟灰缸,慢悠悠地说:“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是我奶奶把我带大的。爸妈在国内各自有各自的新家,奶奶年纪太大身体不好,谁也不会来。”
叶子书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黎杨看他一眼,笑笑:“无所谓,我都这么大人了,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话题。”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叶子书不知所措地搓搓两个膝盖,抬手摸摸额头,汗干透了。
“没关系。”黎杨起身走进厨房,倒来一杯凉开水,塞到他手里,指指一扇掩住的房门:“随便参观,书房里也能看见外面的景色。”
叶子书正愁没地方躲,听他这么说,急忙端着杯子站起来,说了声“谢谢”,逃也似的钻进书房。
于是,他又一次惊呆了。
书房里的装修和客厅大不一样。三面墙上,原木色的书架一直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各式各样的书籍杂志当中零星摆放着几个复古装饰品,嵌着凸窗的那面墙砌满红砖,天鹅绒质地的窗帘搭在铺着格子布的圆桌边沿,木椅上的坐垫和桌布是相同的式样,一盏欧式风格的台灯吊着几缕流苏,蹾在木桌左侧。
像一副油画。
叶子书呆站许久,慢慢走到书架前,把水杯放在桌子上,爱不释手摸着眼睛能平视的那一排书。英文的,中文的,成套的,单个的,有新的,有旧的,有他喜欢的,也有他没见过的。
悬在天花板上的音响里忽然传出安静悠扬的钢琴曲,木头香与余留下的一丝烟味相互夹杂,弥漫在清凉闲适的空气里。
叶子书从书架中取出一本《金阁寺》,指尖缓缓抚过雪白的封面。
黎杨端着一杯水,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喜欢三岛由纪夫?”
叶子书回头看去,书房中的暖色光线在面前人没受伤的侧脸上染上了柔和的色泽。他摇摇头:“没看过,一直想试试。”
黎杨将《金阁寺》从他手里抽出来,搁在一摞书上,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