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村上春树-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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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他的小说既没有拿过奖,也没能广泛引起普通读者的注意。这件事似乎让安原先生伤透了心。……
……我现在仍然觉得,安原先生在他的一生中真正追求的是成为一名小说家。作为编辑,经手过许多作家的作品,于是,他可能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吧:“这种程度的玩意儿都行的话,那我也能写啊。”我很理解那种心情。而且认为,即使他写出了小说也不足为奇。可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他却连“这种程度的玩意儿”都没能写出来。
(同书,267…268页)
这就叫“眼高手低”。
比起创作,更倾向于评论的人,作为创作者,是做不成什么大事的。
这是事实。
我自己就是如此,所以心知肚明。
我也读过成千上万本小说,也曾经很多次觉得“这种程度的玩意儿,我也能写啊”。
可实际上,不用说“这种程度的玩意儿”了,就连区区一页都没能好好写完。
据说银色夏生①先生在电视上看了流行歌曲节目之后,觉得“这种程度的玩意儿,我也能写啊”,于是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写出了一百首歌词。
这才是“作为作家的才能”。并非通过努力、通过学习就能得到的东西。
人的类型是各不相同的。
作家和编辑之间并不存在着上下的等级差别或阶级差别,仅仅是能力的种类有所不同罢了。
不过,也有人认为,这是人在资质上或才华上的差距。虽说这是一种不幸的错觉,但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实属无可奈何。
对于安原作为作家的才能,外部的评价显然没有达到他所期望的高度。安原显开始憎恶村上春树的起因,或许与此不无关系。
把作家的亲笔手稿这种活生生的素材,当做赚钱的商品变卖给旧书店。安原对村上春树的憎恶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把手稿当做“物品”变卖,就意味着把作品看做是一件平常的“稀奇玩意儿”(就跟珍奇的邮票或是硬币一样)。垂死之人是不可能为了一丁点儿钱去做那种事的。
也许我们应当这样来看待——这一行为的目的恐怕仅仅在于毁损作品的“文学性”。
“这种东西不是文学!只是件商品而已。”
这才是安原显想一吐为快的心里话吧。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评论家所做的最后一件工作,居然是全盘否定一位作家的文学性。我竟从此举中感到了某种近乎于悲壮的东西。
为什么某些评论家总是把深恶痛绝的矛头指向村上春树呢?
在日志中也曾好几次谈到这个话题,其实至今我也不明个中缘由。不过倒是弄懂了一点:这种憎恶乃是“日本文学”的一种生理现象。
直觉告诉我,这里有着通往日本文学底层的一道倾斜的深坑。
不过,看来日本的评论家们现阶段尚无打算从“指向村上春树的集体憎恶”这一特别的视点出发,来切入日本文学的深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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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为什么被文艺评论家们厌恶呢?
第四章 村上春树与评论家们
第二节 村上春树为什么被文艺评论家们厌恶呢?
在《每日新闻》的回顾报道“本年度?文艺”中,松浦寿辉和川村凑对今年的文学作品进行了盘点,照例对村上春树展开了批判。
川村:村上春树的短篇集(《东京奇谭集》)一如既往地精妙呢。
松浦:展示出了短篇这一容器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所达到的顶峰。不过我认为,这是一种犹如万能钥匙一般的文学。无论什么锁都可以打开,所以能吸引全世界的人。但是,它不具备日本近代文学那种记忆的厚重感,感觉就像是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小说。
川村:印度的研究生们也评价说,读起来毫无异质感。应该说它属于塞林格之后美国都市派小说的流派吧。之前的短篇集《神的孩子全跳舞》还营造了重重迷雾,可这次几乎没有那样的部分。
松浦:语言中应该有一种根植于本土的羁绊,然而,在村上春树的文章中却嗅不到泥土和血液的气息。那是一种恍如淫靡与甘美交织在一起的羁绊呢。可它们却在村上那里戛然断裂了,让人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尽管的确写得非常精妙,但所谓的文学便是这等之物吗?
(《每日新闻晚刊》,2005年12月12日)
奇怪的是,与莲实先生评价村上文学的时候如出一辙,使用了“上当受骗”这个字眼。
这种评语,指名道姓地把一位作家的作品称做“骗人的玩意儿”,全盘否定作家在文学上的苦心经营,同时也意味着把读者们归入了“上当受骗的傻瓜”这一行列。我是村上春树的忠实读者,因此,看到这样的评语实在无法心平气和。
“为什么村上春树被文学评论家们厌恶到这种地步?”
关于这点,就谈谈我的想法。
“吸引全世界的人”、且“印度的研究生们”也评价道“读起来毫无异质感”,我认为,这些乃是属于文学的世界性指标。
而且,在日本文学史上,赢得这种世界性的作家可谓凤毛麟角。
恰巧这位作家的《海边的卡夫卡》于12月1日在《纽约时报》评选的“年度十大佳作”榜单上也占据了一席。十部作品中小说类和非小说类各占五部。
《海边的卡夫卡》被评价为由“强有力而又充满自信”的作家所创作的“优雅且富于梦想的小说”,并在当年出版的英文小说中被遴选为全年五大佳作之一。对于日本人而言,这是理应庆贺的喜事。
然而,甭说庆贺了,在我看来,评论家们反而把这一事实作为村上文学的缺点大肆批判。
被束缚在“根植于本土的羁绊”上,这对于文学而言,真的是生死攸关的前提条件吗?“我不指望吸引日本人以外的读者”,“我可不想被外国的研究生评价为‘读起来毫无异质感’”——真有作家是这么想的吗?
恕我孤陋寡闻,或许真的存在着这种排外主义的作者也未可知。
诚然,自《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以来,人们为了地缘政治学上的方便而划分了国境线。在国境线的“这边”和“那边”,“泥土和血液的气息”自然会有几分差异,这也是事实吧。然而,拘泥于这种“差异”,和拘泥于为了行政上的方便而划分的“县界”两边的差异之间,还有和拘泥于“自家人”和“外人”的差异之间,究竟在本质上又有何不同?
举个例来说,下面这段对话你会真的想去阅读吗?
A:不过我认为,这是一种犹如万能钥匙一般的文学。无论什么锁都可以打开,所以能吸引全东京的人。但是,它不具备世田谷①近代文学那种记忆的厚重感,感觉就像是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小说。
B:目黑区②的研究生们也评价说“读起来毫无异质感”。
真是奇妙的对话。
但从结构上来看,评论家们的对话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人们对“世田谷近代文学那种记忆的厚重感”可以一笑了之,而“日本近代文学的厚重感”就不能成为笑料呢?
我认为,如此这般扪心自问,也是评论家的重要工作。
两人盛赞利比英雄③“掌握了日本式私小说④的精髓”,“以感人的语言描绘了徘徊在两种语言之间的自己”。
利比英雄受到赞赏的理由并不是他的文学具有世界性,而是因为他的文学“极力想成为日本式的东西”,或者说“极力想成为日本式的东西,而又没有被完全日本化”。
我不知道,利比英雄本人是否愿意领受这样的褒奖之词。
恐怕不会很高兴吧。
如果我用法语写小说(尽管我写不了),即使被法国的评论家称赞道“掌握了法国式心理小说的精髓”,或是“以感人的语言描绘了徘徊在两种语言之间的自己”,咱心里也是不会畅快的。
如果是我,倒希望评论家们能超越是由哪国人所写的这个表面条件,而只就一点“作出判断”:即作品本身作为文学,究竟“值得一读”,还是“不值一读”?(因为我毕竟不是作家,所以还是不明个中究竟。)
这位作家“虽然有病在身,却能以健全之人的身体感觉去进行写作”,或是“虽然出身贫寒,却擅长于描写上流社会”,抑或“虽然饱尝不幸,却把幸福家庭描绘得栩栩如生”。难道评论家们把上述这些也算作“文学性的分值”计算在内吗?
毋庸重复,在是由“谁”写的这一点与评价作品的基本判断标准之间,其实毫无关系。
作品必须作为作品本身来进行评判。
如果说果真存在着所谓作家的最大野心,那么一定是:在没有公开“作家是什么人种”、“母语是什么语言”、“信仰何种宗教”、“政治信条又是什么”等表面信息的情况下,其作品仍然受到众多读者的追捧,并被反复地阅读。
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评论某位作家的时候,即使会论及束缚着他的种种东西,比如信仰上的制约、民族意志上的偏见、意识形态上的局限等等,那也是为了研究“尽管如此,他还是赢得了世界性”的理由,而绝非其反。
如果就村上春树与“本土的羁绊”之间的关系,出现了某篇具有建设性的评论文章,那么,它必定应该提出这个问题:“村上春树是如何从本土的羁绊中解放自我,进而获得世界性的呢?”
村上春树旨在成为无国籍的作家,这恐怕是事实。然而,“无国籍的作家”与“世界性的作家”,两者相距千里。评论家们为何不把他们的知性资源投入到解析这“千里之遥的差距”中去呢?
关于“激剧欠缺的东西”①(1)
第四章 村上春树与评论家们
第三节 关于“激剧欠缺的东西”
村上春树是一个在“文坛”上很孤立的作家。
从他登场之时起,纯文学评论家们就没有给过他太高的评价。甚至可以说是评价“异常”低下。以肯定态度接受村上春树的人,都是些喜欢浏览诸如《BRUTUS》或《宝岛》一类杂志、所谓“通俗而轻浮,具有都市派趣味的浮躁家伙”——这种评论家们当时抱有的固定看法,日后不久就化作了定论。
诚然,村上春树是在20世纪80年代高度消费社会的语境中登场的,受到“通俗而轻浮的”年轻人们的狂热支持,也是事实。然而,如果认为作品的社会性格是由受到何种人的支持来决定的,那么,这种推断实在有失合理性。某朝鲜领导人非常喜爱好莱坞的电影,但却没有人据此推断好莱坞电影具有朝鲜风格。尽管如此,当村上春树的作品引起了某些都市生活者的共鸣,认为“简直就像是在描写自己一般”(即便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误解)时,却有为数不少的文艺评论家们以此为凭据,不容分说地断定,村上文学所面向的对象乃是被电通①和Magazine House②之类的媒体操纵者所煽动起来的头脑简单的天真读者。而且,虽然自村上出道以来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但这一裁定仍然像“魔咒”一样纠缠着村上春树。
现在,村上春树的作品被翻译为各国语言,英、法、德语自不待言,还出现了汉语、俄语、波兰语、印尼语、韩语、冰岛语、土耳其语译本。海外众多的文学研究者都致力于解析其作品的魅力,而且以英语圈为中心,甚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