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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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都会转变成红色,愈来愈红,红得就像秋天飘落的枫叶一样。
在拥挤向上游的过程,一些畦鱼会力尽而死在半途;一些会皮肤破裂,露出血红的
肉来;还有一些会被沿途鸟兽吃掉;最终能到上游产卵的只是极少数。
虔信佛教的朋友说,他第一次到河边看鲜鱼回游,见及那悲壮激烈的场面,看到枫
与血交染的颜色,忍不住感动得流下泪来,如今站在河水清澄的桥面上,仿佛还看到当
时那撼人的的画面。
娃鱼为什么从大海溯溪回游?至今科学家还不能完全解开其中的谜。
但是,我的朋友却有一个浪漫感性的说法,他说:“娃鱼是在回故乡,所以畦鱼也
可以说是归鱼。”
蛙鱼是在河流的水源地出生,在它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游向大海,虽然在海中也能
自由地生活,在最后一季总要奋力地游回故乡,在淡水产卵,乃至死亡。初生的娃鱼在
河中并没有充足的食物,因此初生时是以父母亲的尸体为食物而长大的。
朋友说:“可惜你不是秋天来温哥华,否则就可以看到那壮丽的场面。”
我虽然看不见那壮丽的场面,光凭想像也仿佛亲临了。
不只是鱼吧!凡是世间的有情,都不免对故乡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在某一个时空呼
唤着众生的“归去”,只是很少众生像蛙鱼选择了那么壮烈、无悔、绝美的方式。
我们在娃鱼那回乡的河流中,多少都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影吧!
孔雀的笑
在夏威夷,朋友说要带我去看马科斯的棺材,马科斯出亡到夏威夷后,重病死在夏
威夷,由于菲律宾政府的不欢迎,死后连棺材都不能返乡。
我开玩笑对朋友说:“我对伊美黛①。的皮鞋比对马科斯的棺材有兴趣呢!”朋友
听了大笑,我说:“不过,我在菲律宾时已参观过伊美黛的鞋子,现在就去看看马科斯
的棺木吧!”
① 马科斯夫人
马科斯的棺木被放置在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是粗糙的木板屋钉成的,其简陋的程度
出乎意料,棺木前有马科斯的照片一帧,色彩有些灰黯,一束鲜花是刚插上的,还留着
昨夜的露水。
看守棺木的两位年轻警卫告诉我们,他们也是马科斯生前的警卫,追随马科斯到夏
威夷,并且等待菲律宾政府批准后,就要随灵棺返回菲律宾。
我们坐在木板屋前的铁椅上聊天,我想到像马科斯这样的一代果雄,死后也不过是
小屋中的一具薄棺,这位因贪读而使菲律宾从亚洲最富的国家成为最破落国家的领袖,
生前自己也不能预料吧!
与我一起来的朋友,甚至拒绝与马科斯的棺木合照,他说:“我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与这种人合照,还是免了吧!”
离开马科斯的棺木,我们转到一间日本寺庙去,寺庙里有许多悠游的锦鲤,看到人
竟从水面跃起,麻雀,斑鸠,红头鸟、乌鸦都不畏人,纷纷走到脚边示好。
最奇特的是几只孔雀,几乎是奔跑着过来乞食,还大声“哈哈”叫着。我没想到美
丽的孔雀叫声如此奇异,朋友说:“孔雀知道有东西吃,正在大声笑着。”
我们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拿出来喂食,孔雀开心地吃起来,那五色斑斓的羽毛在阳光
下更为亮丽。
吃完了,孔雀哗然一声,开屏了,一边“哈哈”大笑,好像感谢我们的喂食一样。
回程的路上,我们又经过马科斯停灵的小木屋,小雨下了起来,我觉得一个人如果
为了私情私利活在世间,那还不如一只孔雀,孔雀会开屏给人欣赏,并且有感恩的笑。
海狮的项圈
旧金山的渔人码头,有一处海狮聚集的地方,游客只能远距离地观赏,码头上贴着
布告:“此处码头属美国海军所有,喂食、丢掷或恐吓海狮,移送法办。”
美国在保护野生动物这方面,确实是先进国家,连“恐吓”动物都会被法办哩!
正出神观看海狮的时候,一群小孩子吱吱喳喳地走到码头,由两位年轻的女老师带
领,原来是幼稚园的老师带小朋友来看海狮,户外教学。在码头边的大人纷纷把最佳的
观赏位子让出来给小朋友——在礼让和疼惜老弱妇孺这方面,美国也是先进国家。
我听到幼稚园的老师对小朋友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右边那只海狮脖子上有一个
圈?”
“有!”
“那不是它的项链,而是它的伤痕,这只海狮小时候在海里玩,看到一个项圈,它
就钻进去玩,没想到钻进去就拿不出来,小海狮一直在长大,项圈愈来愈紧,就陷进肉
里,流血、痛苦,就在它快被勒死前被发现了,把线圈剪断才救了它。”
小朋友听得入神,脸上都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所以,你们以后千万不要乱丢东西到海里,可能会害死一只海狮。”
老师带着小朋友走了。
我在清晨的渔人码头深受感动,这就是最好的教育,我但愿我们的老师也都能这样
地教育孩子。
海狮的项圈是无知与野蛮的项圈,我们的许多大人都戴着这样的项圈而不自知。我
们要教孩子懂得疼惜与关爱众生,就要先取下我们无知与野蛮的项圈呀!
吉祥鸟
到加拿大温哥华,走出温哥华机场,看到机场的停车场有许多乌鸦,甚至停在车顶
上,见到人也不怕生,鸦鸦地叫,绕在人的身边飞。
来接飞机的朋友看我露出讶异的神情,笑着说:“加拿大的乌鸦最多了,加拿大人
把乌鸦当成吉祥的鸟。”
“为什么呢?”
“因为乌鸦很聪明,很讨人喜欢,声音也很好听,又能维持生态的平衡,乌鸦也是
极少数会反哺的鸟。”
我看着已经归化加拿大籍的朋友,真是难以想像,在他们的眼中乌鸦就好像我们眼
中的喜鹊一样。
在中国人眼中是凶鸟的乌鸦,在加拿大人眼中却是吉祥鸟,可见这个世界上事物的
价值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改变了我们的偏见,事物的价值就改变了。
就像我在加拿大的那些日子,几乎天天部看到乌鸦,愈看愈发现乌鸦很好看,声音
也很好听,飞起来也很优美,一副吉祥的样子,好像穿黑礼服的绅士。
对呀!那象征凶事的、不吉祥的是我们的心,与乌鸦有什么相于呢?
吸引金龟子
吃哈密瓜的时候,我对孩子提起童年时代如何抓金龟子的事。
我们把吃剩的果皮拿到树林或稻田,或甚至放在庭院的角落,到黄昏的时刻,就会
有许多不知从何处赶来,闪着绿光、黄光和蓝光的金龟子,它们密密麻麻紧紧吸在果皮
上,我们常常一口气就抓到几十只金龟子。
然后,我们在金龟子的身上画了记号,带到更远的地方去放飞,看着闪着光芒的金
龟子在空中逸去。
第二天,往往会发现一些昨日做了记号的金龟子飞回来,停在果皮上。
“我童年的时候就很疑惑,金龟子是如何在遥远广大的田园辨味,穿过树林而飞回
的呢?”我对孩子说。
孩子眼睛一亮,说:“爸爸,我们为什么不在阳台上放一些果皮,来吸引金龟子
呢?”
“这怎么可能,这里是城市,我们的阳台又在十五楼,金龟子住在林间,怎么可能
飞来呢?”我说。
“试试看嘛!试试看嘛!”孩子央求着。
好!我们就把正在吃的哈密瓜连皮留下来,放在十五楼阳台的花盆树下。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有四只金龟子正忘情地吮吸着哈密瓜的果皮,两只是
黄金色,两只是绿金色。
孩子和我都惊讶极了,这些金龟子是如何从山林飞过广大的城市,找到阳台的这一
只哈密瓜呢?它们是具备了什么样的能量呢?
我想到,在一些微小的众生之中,其实也隐藏着更广大、更深刻、更细腻的心,只
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我们把那四只金龟子作了记号,带到别处去放飞,但是金龟子再也没有飞回来。
我们好几次把果皮放在阳台,总有各式各样的金龟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可是那画了
彩色笔记号的金龟子再也未曾回来过。
孩子非常失望。
我安慰孩子说:“城市到底不是树林,城市不是金龟子的家呀!”
说的时候,我感觉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而那作了记号的金龟子,是从故乡的记忆
中飞来,又带着我的乡愁,飞向不知名的所在!
采花蜂
我坐在院子里,正欣赏着一朵刚开放的朱模花,正是清晨,朱模花还带着昨夜的露
水,在晨曦中微笑。
这时候,一只蜜蜂从阳光里穿行而来,它几乎毫不犹豫的,就停在那一朵朱槿花上,
那样投入、专注而忘情地吸着花蜜。微笑、带着露水的朱模花;专注、浑然忘我的蜜蜂,
看起来就如同在亲吻一样。
但是,朱槿花与采花蜂是带着什么爱情而在城市的阳台上会合的呢?这时空的无限
与广大,使我感到一只蜜蜂找到一朵朱槿花就是奇迹!连结着它们因缘的线不是偶然的!
花究竟有什么好吃,使蜜蜂穿越城市来寻找和吸取呢?等蜜蜂飞走了,我摘下那朵
朱模花来吸,发现花中果然有着清香甜美的汁液。
呀!原来在宇宙之间,朱模花,蜜蜂或者蝴蝶,也是追求着幸福、美好的众生!
人追随情欲而在生死时空中飞翔,与一只蜜蜂飞来寻找一朵花也没有什么不同!
情欲的本质是生死的根本,但情欲的追求中也有美好的启示。
蜜蜂采花的时候如此专注而深情,但它并不执著在一朵花上。
这是为什么人们把那些风流而不专情的浪子称作是“采花蜂”的原因吧!
我想起《佛经》里的一句话:“如蜂采华,但取其味,不损色香,”就觉得人在情
感的态度上,有时还不如一只蜜蜂。
放生的麻雀
我和朋友在林间散步,看到林间地上散落一些麻雀的尸体,我感到有些不解,朋友
说:“是放生的人放出来的麻雀,而且是今天早上才放的。”
“何以知道是今天早上放的呢?”
朋友说:“因为放生的人都是清晨放生,这些麻雀的身体都还未完全僵硬呢!”
有些麻雀在温暖的屋子住久了,清晨放到林间,立刻就冻僵了;有些麻雀关在笼子
里,早就忘记怎么飞翔了;有些是失去想飞的心了。朋友述说着。
我们都为放生者的无知而悲哀,也为放生者为了自己的功德,无视鸟雀的死活而感
到痛心。
在穿过林间的时候,我觉得麻雀的死亡给我一些启示,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
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