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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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是一朵黑色的玫瑰,腹部微芒的白点是满天星。
那一对相偎相依的鸳鸯,一起栖息在一片晶莹翠绿的大荷叶上。
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一个小小的圆洞,当檀香的烟从它们背部冒出的时
候,外表上看像是各自焚烧,事实上腹与腹间互相感应。我最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在
雄鸳鸯身上烧了檀香,然后把雄鸳鸯的背部盖起来,烟与香气就会从雌鸳鸯的背部升起;
如果在雌鸳鸯的身上烧檀香,盖住背部,香烟则从雄鸳鸯的背上升起来;如果把两边都
盖住,它们就像约好的一样,一瞬间,檀香就在腹中灭熄了。
倘若两边都不盖,只要点着一只,烟就会均匀的冒出,它们各生一缕烟,升到中途
慢慢氤氲在一起,到屋顶时已经分不开了,交缠的烟在风中弯弯曲曲,如同合唱着一首
有节奏的歌。
鸳鸯香炉的记忆,是我童年的最初,经过时间的洗涤愈久,形象愈是晶明,它几乎
可以说是我对情感和艺术向往的最初。鸳鸯香炉不知道出于哪一位匠人之手,后来被祖
父购得,它的颜色造型之美让我明白体会到中国民间艺术之美;虽是一个平凡的物件,
却有一颗生动灵巧的匠人心灵在其中游动,使香炉经过百年都还是活的一般。民间艺术
之美总是平凡中见真性,在平和的贞静里历百年还能给我们新的启示。
关于情感的向往,我曾问过祖父,为什么鸳鸯香炉要腹部相连?祖父说:
鸳鸯没有单只的。鸳鸯是中国人对夫妻的形容。夫妻就像这对香炉,表面各自独立,
腹中却有一点心意相通,这种相通,在点了火的时候最容易看出来。
我家的鸳鸯香炉每日都有几次火焚的经验,每经一次燃烧,那一对鸳鸯就好像靠得
更紧。我想,如果香炉在天际如烽火,火的悲壮也不足以使它们殉情,因为它们的精神
和象征立于无限的视野,永远不会畏怯,在火炼中,也永不消逝。比翼鸟飞久了,总会
往不同的方向飞,连理校老了,也只好在枝桠上无聊的对答。鸳鸯香炉不同,因为有火,
它们不老。
稍稍长大后,我识字了,识字以后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想像力飞奔,常常从一个字一
个词句中飞腾出来,去找新的意义。“鸳鸯香炉”四字就使我想像力飞奔,觉得用“鸳
鸯”比喻夫妻真是再恰当不过,“鸳”的上面是“怨”,“鸯”的上面是“央”。
“怨”是又恨又叹的意思,有许多抱怨的时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刻,甚至也有
很多苦痛无处诉的时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诗经中说的“和铃央央”的和声,是有
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
惜求爱的时刻。
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我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 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
移的鸳鸯。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是一道伤口,夫妻的伤口几乎只有一种药,这药就是温
柔,“怨”也温柔,“央”也温柔。
所有的夫妻都曾经拥抱过、热爱过、深情过,为什么有许多到最后分飞东西,或者
郁郁而终呢?爱的诺言开花了,虽然不一定结果,但是每年都开了更多的花,用来唤醒
刚坠入爱河的新芽,鸳鸯香炉是一种未名的爱,不用声名,千万种爱都升自胸腹中柔柔
的一缕烟。把鸳鸯从水面上提升到情感的诠释,就像鸳鸯香炉虽然沉重,它的烟却总是
往上飞升,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新的启示吧!
至于“香炉”,我感觉所有的夫妻最后都要迈人“共守一炉香”的境界,久了就不
只是爱,而是亲情。任何婚姻的最后,热情总会消褪,就像宗教的热诚最后会平淡到只
剩下虔敬;最后的象征是“一炉香”,在空阔平朗的生活中缓缓燃烧,那升起的烟,我
们逼近时可以体贴地感觉,我们站远了,还有温暖。
我曾在万华的小巷中看过一对看守寺庙的老夫妇,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晨昏
时上一炷香,以及打扫那一间被岁月剥蚀的小端。我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无言,轻轻的
动作,任阳光一寸一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们工作完后,总是相携着手,慢慢左拐右 弯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曾在信义路附近的巷子口,看过一对捡拾破烂的中年夫妻,丈夫吃力地踩着一辆
三轮板车,口中还叫着收破烂特有的语言,妻子经过每家门口,把人们弃置的空罐酒瓶、
残旧书报一一丢到板车上,到巷口时,妻子跳到板车后座,熟练安稳的坐着,露出做完
工作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吹起口哨来了。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摊上,仔细地观察一对卖牛肉面的少年夫妻;文夫总是自信地
在热气腾腾的锅边下面条,妻子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清洁桌椅,一边还要蹲下腰来洗
涤油污的碗碟。在卖面的空档,他们急急地共吃一碗面,妻子一径地把肉夹给丈夫,他
们那样自若,那样无畏地生活着。
我也曾在南澳乡的山中,看到一对刚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的共坐在
一块大石上,谈着今年的耕耘与收成,谈着生活里最细微的事,一任顽皮的孩童丢石头
把他们身后的鸟雀惊飞而浑然不觉。
我更曾在嘉义县内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看到一位须发俱白的老先生,爬到一棵
莲雾树上摘莲雾,他年迈的妻子围着布兜站在莲雾树下接莲雾,他们的笑声那样年少,
连围墙外都听得清明。他们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说明的是一炉燃烧了很久的香还会有它
的温暖,那香炉的烟虽弱,却有力量,它顺着岁月之流可以飘进任何一扇敞开的门窗。
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是站得远远的仔细听,香炉的烟声传来,其中好像有瀑布奔
流的响声,越过高山,流过大河,在我的胸腹间奔湍。如果没有这些生活平凡的动作,
恐怕也难以印证情爱可以长久吧!
童年的鸳鸯香炉,经过几次家族的搬迁,已经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或者在另一个
少年家里的神案上,再要找到一个同样的香炉恐怕永得可得,但是它的造形、色泽,以
及在荷叶上栖息的姿势,却为时日久还是鲜锐无比。每当在情感挫折生活困顿之际,我
总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回到岁月深处去找那一盏鸳鸯香炉,它是情爱最美丽的一个鲜红落
款,情爱画成一张重重叠叠交缠不清的水墨画,水墨最深的山中洒下一条清明的瀑布,
瀑布流到无止尽地方是香炉美丽明晰的章子。
鸳鸯香炉好像暗夜中的一盏灯,使我童年对情感的认知乍见光明,在人世的幽晦中
带来前进的力量,使我即使只在南京东路宝石店橱窗中,看到一对普通的鸳鸯瓷器都要
怅然良久。就像坐在一个黑忽忽的房子里,第一盏点着的灯最明亮,最能感受明与暗的
分野,后来即使有再多的灯,总不如第一盏那样,让我们长记不熄;坐在长廊尽处,纵
使太阳和星月都冷了,群山草木都衰尽了,香炉的微光还在记忆的最初,在任何可见和
不可知的角落,温暖的燃烧着。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冰糖芋泥
每到冬寒时节,我时常想起幼年时候,坐在老家西厢房里,一家人围着大灶,吃母
亲做的冰糖芋泥。事隔二十几年,每回想起,齿颊还会涌起一片甘香。
有时候没事,读书到深夜,我也会学着妈妈的方法,熬一碗冰糖芋泥,温暖犹在,
但味道已大不如前了。我想,冰糖芋泥对我,不只是一种食物,而是一种感觉,是冬夜
里的暖意。
成长在台湾光复后几年的孩子,对番薯和芋头这两种食物,相信记忆都非常深刻。
早年在乡下,白米饭对我们来讲是一种奢想,三餐时,饭锅里的米饭和番薯永远是不成
比例的,有时早上喝到一碗未掺番薯的白粥,就会高兴半天。
生活在那种景况中的孩子只有自求多福,但最难为的恐怕是妈妈,因为她时刻都在
想如何为那简单贫乏的食物设计一些新的花样,让我们不感到厌倦,并增加我们的生活
趣味。我至今最怀念的是母亲费尽心机在食物上所创造的匠心和巧意。
打从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经常在午反的空闲里,随着母亲到田中采摘野菜,她
能分辨出什么野菜可以食用,且加以最可口的配方。譬如有一道菜叫“乌莘菜”的,母 亲采下那最嫩的芽,用太白粉烧汤,那又浓又香的汤汁我到今天还不敢稍稍忘记。
即使是番薯的叶子,摘回来后剥皮去丝,不管是火炒,还是清煮,都有特别的翠意。
如果遇到雨后,母亲就拿把铲子和竹篮,到竹林中去挖掘那些刚要冒出头来的竹笋,
竹林中阴湿的地方常生长着一种可食用的蕈类,是银灰而带点褐色的。母亲称为“鸡肉
丝菇”,炒起来的味道真是如同鸡肉丝一样。
就是乡间随意生长的青凤梨,母亲都有办法变出几道不同的菜式。
母亲是那种做菜时常常有灵感的人,可是遇到我们几乎天天都要食用,等于是主食
的番薯和芋头则不免头痛。将番薯和芋头加在米饭里蒸煮是很容易的,可是如果天天吃
着这样的食物,恐怕脾气再好的孩子都要哭丧着脸。
在我们家,番薯和芋头都是长年不缺的,番薯种在离溪河不远处的沙地,纵在最困
苦的年代,也会繁茂的生长,取之不尽,食之不绝,芋头则种在田野沟渠的旁边,果实
硕大坚硬,也是四季不缺。
我常看到母亲对着用整布袋装回来的番薯和芋头发愁,然后她开始在发愁中创造,
企图用最平凡的食物,来做最不平凡的菜肴,让我们整天吃这两种东西不感到烦腻。
母亲当然把最好的部分留下来掺在饭里,其他的,她则小心翼翼地将之切成薄片,
用糖、面粉,和我们自己生产的鸡蛋打成糊状,薄片沾着粉糊下到油锅里炸,到呈金黄
色的时刻捞起,然后用一个大的铁罐盛装,就成为我们日常食用的饼干。由于母亲故意
宝爱着那些饼干,我们吃的时候是用分配的,所以就觉得格外好吃。
即使是番薯有那么多,母亲也不准我们随便取用,她常谈起日据时代空袭的一段岁
月,说番薯也和米饭一样重要。那时我们家还用烧木柴的大灶,下面是排气孔,烧剩的
火灰落到气孔中还有温热,我们最喜欢把小的红心番薯放在孔中让人烬炯熟,剥开来真
是香气扑鼻。母亲不许我们这样做,只有得到奖赏的孩子才有那种特权。
记得我每次考了第一名,或拿奖状回家时,母亲就特准我在灶下焖两个红心番薯以
做为奖励;我以灶里探出炯熟的番薯,心中那种荣耀的感觉,真不亚于在学校的讲台上
领奖状,番薯吃起来也就特别有味。我们家是个大家庭,我有十四个堂兄弟,四个堂姊,
伯父母都是早年去世,由母亲主理家政,到锦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