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解红楼梦-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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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艺术形象,她所包容的社会生活的内容广阔无比,她的社会的触角是最长的,既可以伸向官府,伸向佛门,也可以伸向宫廷。我们看《红楼梦》,会强烈地感觉到,王熙凤这个人物是那样鲜活、生动、丰满,她好像随时会从纸上活跳出来。就人物的鲜活、生动而言,王熙凤这个人在《红楼梦》里面堪称第一;假如没有了王熙凤这一人物,《红楼梦》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好看。
王熙凤的“机心”表现得非常突出,她的“机心”固然是用于聚钱敛财方面,但是更主要的是体现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她机心深细,谋略周密,她常常像一个极其高明的心理学家,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理,辨风测向。她常常能够顺应对方的心理,并且能够急转直下,像这样一种本领,在《红楼梦》中,我们只能在王熙凤身上可以看到。王熙凤的这种“机心”,她的这种机变之速,确实令人惊叹!
在“毒设相思局”这一回合里面,几乎可以说,王熙凤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运用自己“模样极标致,心机极深细”这样的优势,最终置贾瑞于死地。但在“尤二姐事件”当中,王熙凤并非轻而易举就取得胜利,她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一步一步地将尤二姐引向绝境……
(全文)
我想,凤姐这个人,无论在《红楼梦》书里,或者是书外,都是受到议论,受到评论最多的一个,遭人褒贬,亦赞亦咒。在书里头,上自老祖宗贾母,下至小厮兴儿,都有评语。那么贾母在王熙凤一出场的时候,她说:“这是我们南省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凤辣子”是贾母对凤姐的一种呢称,一种爱称吧。那么,兴儿关于凤姐的一段评论,大家很熟悉:“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有一大段,可以代表贾府里面那些下人的民意。那么,其他像同辈的人,李纨也罢,尤氏也罢,对凤姐都有很多评语。另外,比如陪房周瑞家的,她对凤姐也有一些评语,她虽然很夸奖她,说她是“男人万不及一的”,但是她也说“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你想,周瑞家的跟她关系应该说是很好的人,都会这么说。那么除了说出口的之外呢,还有一些在心里头,对凤姐也有一些评议。我们举一个例子,比如,黛玉刚刚进贾府,凤姐出场,凤姐的出场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个在《红楼梦》里面,以至于在中国文学当中,是一种很经典的出场,一个细节。那么当时林黛玉心里边就撺掇,就想,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理。她虽然没有说出口,她就觉得有点纳罕,有点奇怪。那么这些无论是说出来的,或者不说出来的,凤姐这个人物在《红楼梦》里面,人们都是议论、评论很多的。
那么至于在书外,就更是这样,《红楼梦》问世以来,在红学史上面,对凤姐的各种评语是非常多的。比如说,认为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把凤姐叫做“女曹操”,把凤姐称之为“胭脂虎”,就是母老虎。那么在所有这些评论当中,像红学的前辈王昆仑先生,在他的《红楼梦人物论》中《论凤姐》的这篇文章里面有一句名言,就叫做“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这个恐怕是我们每一个《红楼梦》的普通读者都会有的一种感受。这句话其实也是从《三国演义》曹操那里来的,叫做“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曹操死了,《三国演义》就不好看了。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应该说,既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真实的感受,也是启示我们每一个红学爱好者和研究者,应该很好思考的一个课题。
那么在红学史上,除了我刚才说的有一些那样的“女曹操”、“胭脂虎”的评论以外,也有一些很有见地的评论。我举一个,有一位评家叫野鹤,他有这么几句话,他说:“吾读《红楼梦》,第一爱看凤姐儿。人畏其险,我赏其辣,人畏其荡,我赏其骚。读之开拓无限心胸,增长无数阅历。”(野鹤《读红楼札记》)那么,我觉得像野鹤这样的一段评论,他就不但是把凤姐作为一个社会的人,是多少带有一种美学意味的一种批评。
假如说,我们把王熙凤这个人物,从《红楼梦》里面抽掉,那么《红楼梦》的艺术结构就要坍塌,她有一种“支柱”的作用。这个“支柱”不是建筑学意义上的,我觉得,是一种艺术结构,是艺术机体意义上的一种“坍塌”。所以,说“支柱”可能不很确切,也可以说是一种“聚焦”的作用,或者说是一种“辐射”的作用。因为《红楼梦》它不但是写宝、钗、黛的爱情婚姻这些,它还写这么大的一个家族,这么四百多个人物,那么你设想,如果没有了王熙凤,这个书会怎么样?那么在这里,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把贾府当中的长幼、尊卑、亲疏、嫡庶、主奴等等关系,交织成一张网的话,那么王熙凤这个人物,就处在一个相对中心的位置上,她要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所谓上有三层公婆,中有无数的妯娌、叔嫂、兄弟、姐妹、以至于姨娘、侍妾,底下还有大群的管家、陪房、奴仆、丫鬟、小厮等等,那么凤姐同其中任何一个人,或者是连接,或者是矛盾,或者是又连接又矛盾这样的关系,那么都是某一种社会关系的反映。
按说,凤姐在贾府当中,她的辈分是很小的,她是孙子媳妇,为什么像凤姐这样一个人物能够当家呢?这个是很多原因,或者说是多种矛盾发展的结果,她有娘家“金陵王”的靠山,她有贾母的宠信,有邢夫人、王夫人矛盾的牵制,当然还有她本人才干和欲望的主观条件。那么这几种合力,把凤姐推到一个掌管贾府家务的这样一个显要的地位。同时,也就把凤姐推到了火山口上,成了一个众矢之的,所以众多旧矛盾的结果,又会引发无数的新矛盾。那么我们说,在凤姐身上概括了各种各样的矛盾,不能够看做很琐碎的家长里短的那种家务事,所谓叔嫂斗法、妇姑勃谿那样的,不是那么样。因为在中国的封建宗法社会里面,是家、国同构的,家是国的一种简化的形式。我刚才说到的那么种种色色各方各面的矛盾,我们说,封建国家的这种派系,这种争斗,它的这种雏形,它的这种胚胎,都可以在家族里面看到。所以,以王熙凤为焦点的,或者说,她辐射出去的这种种矛盾,我们可以从这里头,就是她给人一种纵深感,不能够就事论事,就看成是一个家族的一种矛盾。
我们从凤姐这个艺术形象所能包容的社会生活的广阔程度来说,也是其他形象难以企及的。这里我们仅举一例,比方说,放债生息这样的一个细节,凤姐是把月钱拿出去放高利贷,那么小说里面不止一次地写到。那么她放出去的话,平儿说过,每年少说也能翻出一千银子来,连数字都很具体。那么这样的经济细节,在别的人物身上是不可能有的。比如说,老爷、太太他们不会做这种事,不屑做这种事,姑娘小姐她们根本是不理财,连戥子都不识,就是说,是完全不会做。也包括探春,探春虽然很精明,但是探春是循规蹈矩,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只有王熙凤这样的艺术形象,才能够承担起把这样一类经济细节概括到我们的作品里面去。所以凤姐这个形象的社会的触角是最长的,可以越出贾府的门墙,可以伸向官府,可以伸向佛门,也可以伸向宫廷,等等。也就是说,从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来说,王熙凤这个艺术形象是不可代替的,是不可缺少的。如果少了王熙凤,那么《红楼梦》在它反映生活的深、广度方面,那就要受到极大地削弱,甚至就不成其为《红楼梦》。
凤姐这个人物,就是这样地能够开拓人的视野,能够增长无数阅历,就是开拓人的心胸。那么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靠堆砌故事,就说把一些知识堆积起来,能够办到的。它的关键在于写人。如果凤姐这个人写活了,那么我刚才说的那样一些东西,就是说,她艺术概括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她就是一个活的东西。我们说,就人物的鲜活、生动而言,王熙凤这个人在《红楼梦》里面堪称第一。在这里,我没有那个意思,因为《红楼梦》的主人公是贾宝玉,《红楼梦》的第一女主人公是林黛玉,那么宝、黛、钗他们自然在《红楼梦》里头处于主要位置,那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觉得,如果说,像宝、黛这些人物更多地寄予了作者的理想,他们比较空灵;那么凤姐这个人物,更多的是来自于生活。当然,文学作品它是一种精神产品,文学作品是创造精神价值的,它是作家心智的结晶,同时它也应该是客观生活的反映。我们看《红楼梦》,凤姐这个人好像要从纸上活跳出来。假如没有王熙凤,《红楼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看。
那么,王熙凤这个人写得这样地鲜活、生动,这样丰满,我们怎么来把握这个人物,怎么样来领略这个人物的风采?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薛宝钗的文章,那个标题叫做《形象的丰满和批评的贫困》,这是二十多年的事了。其实,这个也完全适用于王熙凤。就是她的形象这么丰满,那么我们有的时候很担心,由于我们评论的贫困,把这个形象损害了,把它简单化、表浅化了。那么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努力来把握这个人物的,努力把握她全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那么怎么样来概括凤姐这个人物呢?我想,可以从三个方面,或者用这样六个字,第一叫做“机心”,第二叫做“辣手”,第三叫做“刚口”。“刚口”,我们借用一个说书女艺人夸奖凤姐的话,来讲凤姐的语言才能。那么我们试图从这几个方面来谈谈凤姐这个人物。当然,这三个方面是相互联系的,我们为了分析的方便,我们可以分开来说一说。
那么下面,我们来谈谈“机心”。尽管“机心”深藏于内,但同样是有迹可寻的。那么人们常常说,凤姐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是形容她的心计之多,机变之速。我们先可以从凤姐的一些日常的表现来看,凤姐的一些日常的,常常也有利害的权衡得失的算计。咱们举个例子:有一次,为了大观园诗社的费用,凤姐、李纨姐妹就在那里说笑,因为你这个诗社要有点花销,凤姐就笑李纨:“亏你还是大嫂子呢”!她就算,她说:“你一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还有个小子,足足又添了十两。……年终分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们通共算起来一年有四、五百两银子。这会子你怕花钱,你又挑唆他们来闹我。”就说了一大堆的话,那么李纨就回她,李纨说:“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她就说了两车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算盘分斤拨两的话。”李纨说:“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李纨这句话虽然也是丝丝带些玩笑的性质,其实对凤姐真是一个确评,叫做“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凤姐,大家知道,她的算计,克扣月钱、放债生息,不但是把下人的月钱拿来克扣,她连老太太的、太太的都敢挪用,都先扣住不发,而且即使是十两、八两,她也把它攒到一起放出去。所以李纨说“她专会分斤拨两、算计”是一点没有冤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