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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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喜联所写的句子,没有用那种俗套子,而是写了这么两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九章 圆房(4)
荆树有花兄弟亲,
书田无税子孙耕。
高二借这两句话,表达了他将来的志向。
高发生老汉那天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什么事也不干,只穿着一身干净衣服,手背在后边,迈着方步,烟袋锅儿搭在脖子上,在窑院里转悠。
高安氏将窑院里的地面,扫了一遍又一遍,扫完了,洒上水,水干了,再扫。粗笤帚扫过了,又用细笤帚扫。直扫得这地面光堂堂的,秋天的太阳一照,像蛋黄一样铺在地上。她还将大窑里那个锅台,重新用锅底黑染了一遍,锅台黑明黑明的。白墙一衬,显得墙更白,锅台更黑。
圆房仪式举行得很热烈。来了很多的人,河南口音的,关中口音的,陕北口音的,山东口音的,安徽口音的,吵吵闹闹。白土窑地面大约许多年来,还没有过这种热闹。前来祝福的人,都从自己家里带来了最好的东西,或两只鸡蛋,或一捧瓜子红枣,或二尺白洋布,大家把这当成了一次乡间聚会,当成了同时也是对自己离乡背井生涯的一次祝福。
之所以能来这么多人,是因为这一对新人骑着毛驴,响着铃铛,从安家塔到白土窑一路招摇。
除了陕西人,除了河南人,在这祝贺的人群中,还有不少的俄罗斯人。黄龙山的旮旮旯旯里,住着不少的俄罗斯人。这些白皮肤、蓝眼睛的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也沦落到了这黄龙山,那时还没有人对这件事作出过解释。直到二十年后,到了一九六○年,苏联专家从中国撤退的时候,这些人混到专家队伍里回去了。这时人们才弄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们是苏俄一些达官显贵的后裔。有个叫斯大林的人,在俄罗斯搞大清洗,把他们的父母杀了,把这些孩子集中到离中苏边境不远一个叫伊尔库茨克的地方,学习汉语,学习无线电技术,然后,用汽车拉了,送往中国,先从东北走,没有走通,就又从西北借了一条路,进了境。这些人是共产国际往延安送的,车到黄龙山的时候,延安方面拒绝接收,于是汽车把这些人甩在了黄龙山,成了高老汉他们的邻居。
那一天夜里,高发生老汉睡得很香。“圆房”这件事情,又叫“合铺”,不比结婚,可以办得大一些,排场一些,也可以办得小一些,草率一些,高老汉把这事办得这么排场,这叫洋火,他觉得自己脸上很有些面子。
那一天晚上,新窑里的一对新人,辗转反侧,很久没有入睡。高二说:“我不想一辈子打牛屁股。我还是想出去,吃一碗公家饭,图个发展。共产党的势力大,有一天我在山上放羊,看见川道里走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当时我就想扔了这放羊鞭子,跟他们走!”
顾兰子热烈地说:“我支持你,绝不拖你的后腿!你去谋大事吧!我做一双千层底的鞋,送你上路!”
“那么你呢?”高二问。问这话时,他长叹一声说:“你要知道,我们活得多么窝囊呀!就像三岔街上的一条狗一样,谁看你不顺眼就踩你一脚!你要生,你要死,没人管,没人问,没人心疼!”
顾兰子没有这想法,她觉得这世界已经对她够好了。她说:“我要守住这个家,我要为你生一炕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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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革命鞋
顾兰子与高二圆房后几天,高大手拖一双儿女,来到黄龙山白土窑。一儿一女那时还小,高大给他们的头顶上,蒙上一层白色的孝布。见孩子披麻戴孝,高发生老汉知道老家出事了。
高大只说他是刀客,说这是国民党保安团造的孽,为的是要他那杆快枪。他没有提自己是地下党,也没有说李先念将军过渭河那事。共产党有一个规矩,叫:“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
“是那韩大麻子!这个仇要报!”快枪高大眼里火星四冒,牙齿咬得嘎巴嘎巴直响,说道。
“人家的势力大,我看这一口气就先咽了,十年等他一个闰腊月,有机会时再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大小子,这一阵子,你就在这黄龙山里躲一躲吧!”高发生老汉说。
高大不听这话,他执意要回去。腿在他身上长着哩,他这么个大男人,要走,谁也拦不住。况且他性格暴烈,连发生老汉也畏怯他三分。既然要走,重回那是非之地,就让他走吧。
这样,高大扔下一双儿女,当窑里,就地为二老高堂磕了个头,然后独自重回关中,继续他的刀客事业。
那一双儿女哭成了泪人。高安氏踮着小脚,走过来,一手拖起一个,搂在自己怀里。孩子“婆呀婆呀”地叫着,叫得高安氏也抹起了眼泪。想起贤惠的大儿媳妇,心里汪得难受。
高安氏把顾兰子叫过来,让这一双儿女跪在顾兰子跟前。
“这是你二大的媳妇,也就是你们的新妈。以后,她来照料你们吧!”
两个孩子一个抱住顾兰子的一条腿,叫一声“新妈”。
顾兰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被人重视的场合。她很害羞,害羞中赶忙答应了一声,然后俯身拖起这两个孩子。
这以后很长一段日子,白土窑很安静。虽然新添了两张嘴,可是并不显得有多少负担,米汤锅里多添一瓢水,就够两个孩子吃了。对这个千疮百孔、四壁透风的家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震荡。
倒是有一个新的震荡在等待着高发生老汉。
这就是高二已经和新媳妇商量好,他要偷偷地投奔延安了。
那时候,高二的力气已经长全,他成了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他要一走,这一方天才真正是塌下来了。
怕高发生老汉阻挡,小两口对这事守口如瓶,只是悄悄准备着。
高二比以前更勤勉了。地里的农活,他已经成了一把好手,耕地,耱地,锄苗,收秋,扬场,吆碌碡,他样样在行。到山上干活的时候,他会捎带着利用牛歇晌的时候,砍一捆柴,晚上吆着牛,背着柴回来。这样窑院里整整齐齐地码起了一垛硬柴。稍有闲暇,他还抱着一个大镢头,把前坡上的酸枣刺、狼牙刺一镢一镢地往下刨。这些柴是软柴,烧炕用的。酸枣刺、狼牙刺长着满身刺,扎手,高二就用镢头,把那些刨下来的刺棵子,团成一团,然后用镢头一点一点地砍成细末。这样新媳妇烧炕时,荆刺就不会扎手了。砍成细末以后,再将它们用镢头团在一起,砸成一个四方四正的形状,然后用绳子拴起,就背回来了。这些柴也在院子里码成一个柴垛,四方四正,像一堵墙一样。
顾兰子则将高二那些旧衣服,该洗的洗,该拆的拆,该补的补,忙着整修。大窑的柜子里有些蓝士丹尼染成的粗布,征得高安氏的同意,顾兰子用这些布,为自己男人缝了一身新。
她说过她要做一双鞋的。当上面这些事完成以后,眼看着高二离家的日子快要到了,于是顾兰子开始精心做鞋。
先收集一些破布,农村人把这叫“补拆”。把这“补拆”洗干净,晾干,然后熬一点糨糊,将那些破布片往一起贴。那一层一层贴起的破布片,叫“袼褙”,而这项工作,叫糊袼褙。袼褙糊好,一片一片地贴在墙上,等它们风干。干透了,从墙上揭下来,就可以用它们做鞋底。
比画着高二的旧鞋,顾兰子先用一个白土块儿,在袼褙上画出鞋底的样子,画完以后,再用剪子铰。通常,要铰两片,三片,或五片,然后将这些片儿合在一起,上上沿儿,再用麻绳来纳。顾兰子答应过,她要给高二做一双千层底的,因此这袼褙用了五片。
上鞋底时,用一把锥子,先把鞋底纳透,再用一根针,纫上麻绳,顺着锥子,往反方向纳,这样麻绳就穿过鞋底了。过去的鞋底就是这样纳的。
在纳鞋底的时候,顾兰子以无限的爱意和无限的虔诚,给这鞋底上纳上“革命”这两个字。她不识字。她一生都不识字。虽然解放后,她进过好几次扫盲班,但是从扫盲班回来,字还是字,她还是她,谁也不认识谁。所以革命这两个字,是高二为她写下的。
绣这几个字,用的是倒勾针的方法。啥叫倒勾针?就是往前撵两针,再往后回一针,这样纳下的鞋底结实,这样即便绳头磨平了,绳子也不会绽。
那鞋帮子,用的是织贡布,一种又结实又不扎眼的洋布,这是顾兰子托了个事由,专门到三岔街上去买的。
当顾兰子坐在埝畔上,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一会儿用牙齿拔针,一会儿用顶针去顶那锥子,全神贯注地为自己男人做鞋的时候,高安氏在远处瞅着,笑成了一朵花。高家老人这时候还不知道,鸟儿翅膀已经硬了,他要出窝了。
在一个高原的早晨,太阳刚刚冒红,高二穿上媳妇为他做的新鞋,踏上了去延安的路,他将穿过三岔街,穿过瓦子街,穿过丹州城,奔向他所向往的那地方,开始他后来的人生。
男人就要远行了,顾兰子突然害羞起来。她对高二说,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办。什么事儿?大事!高二不明白她的话,顾兰子说,我答应过你,要为你们高家生一炕的娃娃呢!
说完这话,顾兰子仰身躺在了炕上。
被子已经叠了,她是仰身躺在叠好的被子上的。在仰转身子以后,她伸出两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
有了这第一次以后,顾兰子才彻底地放心了。她感到自己现在真正地成了这家庭的一个成员了,她感到眼前这个男人现在真正成了她的男人了。
高二起身了,踏上了道路,一直向前走去。道路的塘土上,两行脚印留下两行“革命”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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