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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12章

小说: 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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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可以使失去重心的身躯保持平衡。
  “我从来还没有——我必须再重述一遍——看见过一张脸,会这么公开地、这么兽性毕现地、这么恬不知耻地把激情赤裸裸地爆发出来。我凝视着它,凝视着这张脸……,我为他如痴如狂的神情所深深吸引,弄得心荡意迷,就象他的两眼着魔似的凝视着滚转跳弹的圆球那样。从这一秒钟起,大厅里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里,和这张脸上喷射出来的火焰相比,我觉得一切都显得苍白迟钝、模糊不清了。大约整整一个小时,我隔着人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不放过他的每一姿态:当管台人终于满足一次他急于攫取的欲念,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的面前时,他的眼睛便顿时闪出耀眼的光芒,两只手像是被炸药炸开,痉挛纠结的筋肉顿时松懈,手指震得四下分散,索索直抖。在这一秒钟里,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非常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皱纹,眼睛开始闪闪发光,直往前倾的身体也精神抖擞地挺直起来——他全身放松地坐在那里,就像安安稳稳地骑在马上,眉飞色舞满脸得意。他将那些圆圆的金币揽过来,又是炫耀又是抚爱,让它们互相撞击、跳舞,弄得叮当乱响。然后,他又静静地转动着脑袋,扫视了一下绿色桌子,像只小猎犬,翕动鼻翼到处乱嗅。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币向前一扔,全投到一个角落上。马上,又开始了那种急切盼待,那种紧张不安。他的嘴唇又像触电似地颤动不已,两只手重新痉挛不已,孩子气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后,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情绪骤然间化为极度失望,这张方才还像孩子一样兴奋的脸,顿时憔悴不堪,变得灰白苍老了,眼神呆钝失了光辉——这一切全在一秒钟之内出现,就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他不曾猜中的号码里去的那一秒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就仿佛他什么也不明白似的,可是,管台人刚一高声喊叫,他就像被鞭子猛抽一下,又伸出手指抓来一把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把那几个金币放在一个格子里,随后又改变主意,挪到了另一格子里,圆球已经开始滚动,他又突然一俯身,扬起战栗的手,飞快地又把两张揉得皱巴巴的钞票扔进同一个方格里。”
  “像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一刻不停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片刻也没有把我着迷神往的目光从这张时刻变幻的脸上移开。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时涨时退。我的眼睛紧盯着这双富有魔力的手,手上的筋肉把有如喷泉般时而升起时而降落的情绪激荡都形象地表现出来。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脸,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宛如光和阴在一片风景上交替出现,不停转换。即使在看戏时,我也从来不曾有过像这样身临其境的感觉,让陌生人的悲喜忧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一定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简直没法把目光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灯光、笑声,人影,目光,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是模模糊糊地在我身边浮动,犹如一团浑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闪烁的脸,宛如火焰之中的火焰。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似地突然伸出,或者扔钱出去,或者捞钱回来,我根本都没有注意。我既没有瞥一眼转轮里的圆球,也全没听见管台人的连声叫喊声。然而,那双手恰像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个阶段的输和赢、期待和失望,都像火烧的裂痕印在这张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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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8)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整个晚上,我心里一直隐隐害怕会有这一瞬间,它一直像即将来临的风暴预悬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以那轻微的脆声转了一圈,两百张嘴唇屏住呼吸,直到管台人报出:‘空门’——同时他急忙挥动筢竿,从四面八方把叮当乱响的钱币和发出脆声的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做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动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重量,气息奄奄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一下又活转过来,急忙离开了桌面,逃一般收回到自己的身上,像野猫一般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慌乱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每次都是一无所获地退了回来,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这时候,轮盘已经重新旋转起来了,其他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叮当乱响,椅子纷纷摇动,上百种杂音混在一起,嗡嗡直响,充满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栗,我不禁全身发抖:我清清楚楚地当场亲身感受了这一切,就仿佛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而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道衣褶,要找出一个金币来。突然,我对面这个人霍地站起身来——完全像个忽然感到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在他身后,椅子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可他却根本没有回顾一眼,也不注意身边的人,径直拖着步子离开了。大家都惊慌地避开这个摇摇欲倒的人。
  “这一瞬间我吓呆了。因为我当时立刻就明白,这个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决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种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底深渊。即使是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感情最冷漠的常客也一定看得出来,这个人不会再在家里、在银行里或多亲戚那儿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来孤注一掷的,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在担心,从最初的一瞬起我就着魔似地感到,这场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到生命突然从他眼里消逝,死亡把这张方才还生气盎然的脸涂上一抹灰败,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猛力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他摇摇晃晃的样子现在也从他身上传到我的体内,犹如先前他的紧张侵入我的血管和神经。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着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就跑进通向门口的走廊。
  “他站在衣帽间,仆人把大衣拿给他。但是他的手臂已经不听使唤,殷勤的仆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像是帮助一个手臂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仆役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像是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仆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像刚才那样蓦地一下转过身去走开了,跌跌跄跄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全像个醉酒的人。那位仆役站在台阶上,目送了他一阵,脸上先是一副轻蔑的神气,然后才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个场面是如此的震撼人心,我简直羞于在旁观看。我不由自主地把脸转开,很不好意思,好像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人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动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仆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子里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完全机械地,像是凭着一股冲动,急急追赶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C大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儿。她坐在我的对面,始终保持着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沉着地娓娓叙述着,几乎毫无间断。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住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答应过您和我自己,”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率地讲出全部的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对我的坦率给予完全的信任,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在这件事上,这样估计却是完全错误的。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没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视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未,随后的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当然另一方面,也讲不清楚究意是一份什么感情当时如此强烈地驱使我去追随那个不幸的人,这里面有好奇的成分,但主要是一种可怕的恐惧心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惟恐什么可怕的事情将会发生的恐惧心理。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什么,一团阴云似地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谁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速,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会马上跑过去将他拉开,当时我所作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上跳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无意义,只像着了魔受了牵引,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也没有清醒的考虑就跟着那个不幸的人走出大厅,来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向路边的露台。
   。。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9)
“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个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忧急焦虑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步履艰难、犹如白发老人,脚步踉跄,犹如一个醉汉,全身骨头像被打断,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晃晃悠悠地从台阶蹭到马路边的露台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呢。他走到那儿就象一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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