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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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平实的算法中含着悲观,是不用说的了。好在这并不妨碍他积极入世,不能大治,还可以为小治而努力呵!所以他又主张君子之道,除了得之于内,也要积极努力,务求施之于外。他这么想,也这么做。除了参加科举考试,又主动自荐,希望他所心折的人能将他举荐于朝。他与欧阳修联系最为密切,欧阳修也特器重他,常说拜在自己门下的人不下千百,只有得到他最叫自己高兴。欧阳修送他的序引,也直接称叹他的学识志向。而早在欧阳修、蔡襄做谏官的时候,子固就写信为他们高兴了;到他们被撵出朝廷,他又写信打气,请他们不要灰心。欧阳修比子固大了一轮,亦友亦师,两个人也可以称得上所谓忘年之交了。欧阳修到滁州,子固还辗转去了一趟。
安石一向自重,不好攀上,也不愿为人所知,不过心里也是敬重欧阳修的。子固与欧阳修熟悉之后,也要安石将文章送给欧阳修指教、引荐。安石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给他了,并且直言不讳地感慨说:“想想,除了欧阳大人,天下也真再没有能知道我的了!”不仅自己选了几篇文章交给子固,还将另一个朋友王回、王向兄弟的文章也让他捎去了。这是他中举到扬州上任以后的事。自从交过文章,安石就没有再问这件事了。
安石与子固重新在房间里坐定,略略问过各自的情形,子固就向安石介绍与欧阳修联系的情况了:“我给欧阳大人前后写了两封信。前一封信欧阳大人去了河北,第二封信是后补的,主要推荐你与王回、王向的文章。最近,又赶着去滁州见了他一面。”
“欧阳大人好吗?”
“还算好,只是多少有些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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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二十三回(4)
“遇上那么多事情,也难怪。”
子固想起什么,先禁不住笑了,之后才接着说道:“想起这一趟,也真好笑。上一封信,说到你,我措辞很硬,虽然倒也是本心话。”
“是不是乱吹了?”
“话是很大,却不能算吹。这是底稿,你自己瞧。”
安石顺着子固指的地方看去,写的是:“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以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傥言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
安石将稿子放到一边,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子固道:“欧阳大人对我说了实话。‘起先我认为你是为朋友鼓吹,这也是常情。及至读了安石的著作,才知道你确实没有夸大其词。如安石,真是古今不常有呵!’”
安石听了子固转述的话,也很感动,慨叹道:“我到底没看错人!”转而又问道:“欧阳大人还有什么指教没有?”
子固道:“他很想尽快见你一面,并要我转告你,要你尽可能开阔规模,不要刻意造句,不要因袭前人。好文章贵在精神,贵在自然。就是孟子、韩愈的文章,也不必像它。望你早早独树一帜,自成一家!”
安石点头称是:“毕竟是文章大家,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着力。真得好好谢他,也得好好谢你呵!”
子固笑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个?那话也是对我说的呢!”
安石想起扬州的事情,想起逢源,便向子固作了介绍,子固也啧啧称叹。
安石的思绪,这时又转向变法了:“我看到正之的诗,谈到新法,说是‘今古无烦倡革新,谁知新政先新民?诗书孔孟惠风雨,万紫千红总是春。’及至见到逢源,他又主张效法商鞅,厉行法治。子固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你怎么看?”
子固略一思考之后,说道:“这个问题,自然要想。我是主张折中的。”
“能不能详细说说?”
“简而言之就是,法不能不变,又不能离经叛道。今古不同,风俗世事各异,执古不化,拒绝因时而变,根本行不通,只能变法从宜。三代至今,变化大得不可胜计,就是明证。但变法又不能离经叛道,离经叛道,必然导致天下大乱。商鞅失败就是一例。不只是商鞅,他前后的苏秦、孙膑、吴起、李斯,乃至各路诸侯及秦始皇等,无不如此。他们并不败在严肃法纪或有所替革,而是败在不重先王之道,随心所欲。天下失去根本,无所适从,不失败才怪!所以呢,法不必尽同,道不可不一。关键是操持适度,纵横自如。”
安石点头道:“以道为本,以法为枝;法先王之意,求变合于时宜,变后又是不变——以不变应万变。这就是结论。我说的,是不是你的意思?”虽是问话,他的思想较之先前,似乎更明晰、具体了。
子固很赞同:“这一点,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安石的思想是不会长久停留在一个方向上的,他已经想起了王回。这王回字深父,也是一个倒霉蛋,与安石、子固出身大致相似。他父亲王平一生耿直,官运有限,只做了个侍御史。在金殿上说事,一时激动,得了脑溢血,从金殿上抬到家里就去世了。好的是父亲死时六十多了,王回弟兄几个已经长大成人。大虽大了,学问根底也打得不错,都成了小有名气的文人,但也就这些了,其余一无所有。王回小安石二岁,是在京中赶考时认识的。他旧学根底深厚,尤其长于典章制度的考证、梳理,与安石很投机,后来又介绍给子固了。这会儿想起他来,便问子固:“子固,深父的文章你都看了?觉着怎么样?”
“不错。”
“有没有别的感觉?”
“这我倒没深想。”
“文章本身没问题,只是觉着他的思路有些孤僻。”
子固突然想起昨天碰到过深父,赶紧说道:“深父就在京中,我昨天看见他了。”
“噢,他在京中?”
“我也是偶然碰上的。原来曾公亮曾学士是他的亲娘舅,他也刚来不久。”
“既然就在京中,干吗不找他一起谈谈?”
“走,这就去。”
都是年轻人,说走也就走了。原来曾公亮是泉州晋江人,王回祖籍是福州候官,只是后来才搬到颍州汝阴,都属福建路,地道同乡。上人亲近,也就做主将曾公亮的妹妹嫁给王平了,后来生了王回、王向几兄弟。曾公亮现为翰林学士,官声文名都还不错。既是亲舅,王回每次进京,当然多半就在他家落脚了。翰林学士虽号称清贵,却贵而不富,公亮更接近清贫了。他租住在东营务街的一条狭巷里,车都进不去,三五间房舍也相当窄小。学士上朝还没有回来,正好留下空当,叫几个年轻人神聊一气。
深父个儿不高,比较清瘦,衣着不大讲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寒暄之后,安石就入了正题:“深父的文章我都读了,学问根底在我之上,尤其是对典章文物制度的熟悉,更是我望尘莫及的。但也有一两处看法略有不同,得同你说道说道。我的看法只代表我,与子固无关。”
王回笑道:“什么严重话题,要这样郑重其事?”
一句话提醒了安石,也觉着自己口气太严肃了,不由得也笑道:“你说得对,倒像我是来打擂台似的。话不严重,但很重要。”口气虽轻松多了,可依然有些凝重。他是个认真的人,涉及的又是严肃的话题,再平和,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他问:“你是否对老子、庄子的东西,有些醉心?”
大宋遗事 第二十三回(5)
深父有些茫然:“你是指什么?”
“你自己说的:‘惟其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是以使万物之正焉。’想着正己而不想着去正物,使万物自己归正,这是无治人之道,正是老子、庄子的无为而治。期于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明哲保身,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是无义。为人自然不能无义。这是一。再者,所谓物正,也并不是听之任之,放任自流,那样万物是永远不能归之于正的。物正是让万物取正于我,为我所正。为我所正,才能达到天下大治。哪里有什么也不做,就能物归其正,天下大治的?这是神话。周武王说:‘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有一个人敢横行天下,为非作歹,武王都觉得是一种耻辱。孟子说‘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指什么?说的就是武王以一己而匡正天下,而天下也真达到了极治,万民安乐。要是不期于正物,放任自流,早就天下大乱了,哪里还会万物归正,物阜民丰!扬雄说‘先自治而后治人之谓大器’,他是真懂得自治治物的道理的。孟子之后,怕也就是他能不受老、庄之道的影响,而将先圣的有为之学发挥到极致了。”
深父笑道:“我暂时还没想那么多。”
“我想也是。其实,老、庄的无为之道,从根子上就错了。道有本末之分。本是万物的源头,万物因它而生;末是川流,万物所以成长。本出于自然,不假人力,所以人对万事万物的生出无能为力;末涉及形器,也就是涉及各种具体事物的成长发展,它是需要人力扶持培养的。出于自然的本源,人既无能为力,当然可以不说、无为,但需要人扶持呵护的具体事物,没人是不行的,绝不能不说、无为。老、庄之学重本轻末,本不假人力,自然无需说、不必为;末呢,也就是那些具体事物,太烦琐屑细,不值得说,不值得为。这样,一切都不值得说,都不必为了。岂知他们从一开始就因为混淆本末而大错特错,结果,弄得只能说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话,空话。他们之所以根本否定礼、乐、刑、政这四种养成形器的必备之术,也同样因为这一点。”
深父听了安石这一番长篇大论,十分折服,由衷地叹道:“我一向以为吃透了老、庄,还为这得意过不止一回。今天看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安石笑道:“我哪里是要和你比道行!我是真心想你出来,一起为天下苍生做些实事,怕你入了老、庄之道不能自拔,误了前程,误了天下!我的话还没完呢!”
深父问道:“还有什么?快说。”
安石道:“你说的大人知命,也是同样的问题。大人也好,达人也好,知命不忧戚于心是对的,但他不能对成败得失无动于衷,毫不关心。要是那样,孔子、孟子也就不会恓恓惶惶四处奔走了。孟子说:‘我四十不动心。’又说:‘何为不豫哉?然而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王庶改之,予日望之。’根本不是不关心穷达,只是不为它愁眉苦脸而已。你说大人知命,只要自己正道直行,能不能达于天下,都是命里注定的,对于穷达根本无所谓,同样入了无为一路,总是为自己退缩不前张目。我真替你担心!”
子固也是个积极用世的人,自然附和安石,也劝道:“安石的话有道理。你那些想法绕来绕去,都是要绕开人世,难道你真打算就这样隐居一辈子?”
安石道:“还有一些具体问题,如解不开疙瘩,也会妨碍你入世。比如礼与权。礼要讲,但也要因时因事讲究权变,不能拘执于一端。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而援之以手者,权也。’倘若有礼而无权,也就不足以为圣人了。君子因时达变,不一而足。有时用礼,所以孟子不见诸侯;有时权变:卫灵公夫人南子与人通奸,把持朝政,孔子还是去见了她,就是从权。不通权达变,遇事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