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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谅略加惩戒,不要过重处罚!”
皇上觉着仲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也就松口了:“朕心里有数了,且等燕度奏章回来再说吧。”
燕度奏章回来,虽与仲淹所说大同小异,攻的人还是抓住不放:“没事儿干吗烧账?这样的人不严惩,天下也没有贪污犯了!”
仲淹又上了一本,除了陈述事实与宗谅向来的政绩,请求宽大处理外,又提出:滕宗谅是自己保荐的,他犯重罪,自己难逃干系,甘愿受贬外出,或去边境各州策划守边,或去三辅近州筹划府兵事宜。自己无能,原本也不适合在两府辅助皇上。
仲淹这一本很有些力量,皇上到底没有重罪滕宗谅,只将他贬到虢州去了。
御史中丞王拱辰不服,要求朝廷将滕宗谅重加贬谪。朝廷没听,他干脆辞官不做了。
皇上只好将宗谅又贬到岳州,且抚慰王拱辰说:“滕宗谅已经贬到岳州去了。你们当言官的,应当是个不倒翁!不管朝廷听不听你们的,你们都要照说不误。不能因为朝廷一时没有采纳你们的意见,就自己沮丧起来,甚至以辞官来买自己的直名。你们有了直名,朝廷该往哪儿站?希望下不为例!有话只管直说,再不要避讳!”
王拱辰已经得了天大的脸面,只管叩头,哪里还顾得上辩解!
滕宗谅虽有惊无险,过了一劫,但朝野内外,朋党的喧嚣却一浪高过一浪了。
普通人家,包括官宦之家,影响决策的有枕头风:就是通过当权者的妻子、宠妾,灌输某种意见。皇上的枕头风不那么好灌,一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皇帝身边的女人。代替枕头风的,是内侍风:通过皇帝亲近的太监,影响皇上。他们虽不比枕上人亲热,但也须臾不离皇帝左右,说话常常一样有分量。他们往往也愿意为朝官所用,与朝官们结为帮派。不为别的,自己在朝里也得有几个帮衬,没准什么时候就需要人家开口了。内外官交通历来都被禁绝,却屡禁不止,就因为双方都有需要。攻朋党,内侍这股力量自然不会不发生作用。
这回向皇上说话的内侍,是蓝元震。他问皇上:“陛下,您还记得《四贤一不肖》那首诗吗?”
皇上不那么清楚了,想了想,说:“是不是蔡襄写的那首?”
蓝元震道:“皇上好记性。我记着四贤好像是范仲淹、尹洙、余靖、欧阳修?不错吧,陛下?”
“好像是。”
“这四贤也真不简单。当年罢去没多久,就纷纷还朝了。他们得了势,又将蔡襄勾了进来。国家的爵禄,居然成了他们报答私恩、拉帮结派的私物了。这样下去,真有些可怕!我替陛下算了一笔账。”
“什么账?”
“假令他们一个人交十个私党,这绝不算多。五六个人,就能交五六十。这五六十人再跟着车轱辘转,不消二三年,满朝文武就都是他们的人了。那时候,他们随心所欲,要干什么就是什么,还怕谁说什么不成?皇上坐在金銮殿,哪里知道那么多曲折!”
皇上听他说得这么严重,反倒笑了:“不会吧?也要他们敢!”
“皇上圣明,是奴才多心了。可这防人之心,也不能没有呵!别的不说,滕宗谅这档子事儿要搁在别人身上,不知怎么着呢!那么多钱,没个账,说了就了了!”
皇上虽没全听进去,至少心里也过了一遍了。隔天见了范仲淹,不由得问道:“仲淹,从来只有小人常常结为朋党,这君子也有结朋党的吗?”
大宋遗事 第十五回(3)
朋党的舆论,仲淹早已耳闻了。既然皇上有问,也回避不得,略想了想,就答道:“人不分君子小人,党,恐怕都是有的。臣在边疆时,打仗不怕死的结为一党,那些怕死的也结为一党。以此想来,这朝廷大臣怕也有党的。只是党与党不同,有个邪正之分,关键要靠圣上鉴别罢了。如果是君子党,对国家有利,他们结不结党,也没什么害处。”
皇上笑道:“你这一番朋党论,倒也有些新意。”
欧阳修从来说话没什么顾忌,既被看成党人,索性写了一篇《朋党论》进给了皇上。全文是: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NB665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忆万人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欧阳修不愧是文章高手,是非被他彻底拧了个个儿,变成只有君子才有党,而只有有了朋党,才能达到天下大治。
或许就是因为读了欧阳修的《朋党论》,皇上又召见了包括章得象、范仲淹在内的亲近大臣,特别告诫他们:“近来朋党之说,闹得人人心烦。人分君子、小人,小人唯利是图,哪里有什么党?即便暂时因为利益拢在一起,一旦有了利害冲突,也就树倒猢狲散了。只有真君子,才有真朋党。有真朋党,才能天下大治。尧、舜、周武王,都是用了朋党,才天下大治的嘛!你们都是朕的亲近大臣,是不是害怕朋党的帽子,该说也不敢说了,该做也不敢做了?千万不要这样。该说的只管说,该做的只管做。连你们也避形迹,不敢来真格的,这国家还有治吗?”
章得象、范仲淹等,当然都磕头说“不会”。范仲淹恰好有事要说,更抓住机会不放了。
东京的畿县共有十六个,东南边的陈留也是其中之一。陈留县下边管着四乡七镇,有南镇、北镇、河口、萧馆等等,汴河从境内横穿而过。南镇有座土桥横跨汴河,桥上走人,桥下行船。桥原先靠西,后来改到目下这地方了。陈留等县的催纲官李舜举,瞅着这座桥于行舟不大方便,恳请开封府与朝廷,将桥还改回原处。催纲官是专管漕粮等运输事宜的,汴河又是江淮漕运的主要通道,他请求改桥,也是职权范围内的事情。
开封府知府吴育,派开封县主簿杨文仲与另外一个人前去勘查,回来也赞成移桥。吴育申奏朝廷,朝廷批复同意,很快就下令动手了。桥已经毁了,权三司使王尧臣却让三司下帖子到陈留县:不准拆桥。跟着,又派属官陈荣古去勘查。他们认为,桥不必动,只要在现桥西边将河堤拓宽五十步,叫水流舒缓一点就成了。
吴育原来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岂能受这个气!发狠道:“岂有此理!将我堂堂开封府当成什么了?不弄个水落石出,我们真都成脓包了!”
他当即上了一本,请派御史彻查此事。小小一座桥,陡然成了开封府与三司两大重要机构斗法的擂台,也就由小变大,重如泰山了。
王尧臣先就有些瓜葛不清,弯弯绕的后边,牵连了不少难得说清的关系。
原来桥下有房,是陈留大姓卫尉寺丞卢士伦的产业。桥一拆,那房子也就保不住了。陈留县原先的监税王溟,被替职后等着赴新任期间,曾租住过这幢房子。或许是因为原先有关照,或许只是一般官场人物的互相关心,卢士伦起先硬是不要房租,王溟一再坚持,房租好歹收了,但还是每月少收了一千铜钱。这王溟,恰恰又是王尧臣的同年进士。眼见拆桥房子保不住,卢士伦少不得拜托王溟去同年那儿说情。王溟沾光在先,士伦又专门相托,回不住,就去了王尧臣那里。
大宋遗事 第十五回(4)
东拉西扯说了一回闲话,尧臣想起拆桥这档子事,就问道:“你在陈留做监税,陈留的事该清楚?”
“你指什么?”
“南镇有座桥要拆,正举棋不定呢。”
“这你算问对人了。问第二个人,再没有我清楚的。”
“为什么?”
“我眼下就租住在桥下卢寺丞的房子里。”
“那真太凑巧了!你怎么看?有人说那座桥阻水,很多运东西的纲船都在那儿撞坏了,嚷着要拆。”
“没有的事。我从来没听说什么撞船的事,更没见过。这都是没事生事!”
王溟这话跟陈荣古调查回来所说的,大致不差:他说出事的船,大都是因为风浪互相撞损的,因桥撞坏的极少。尧臣这才下了决心,下帖子要陈留县不要拆桥。
朝廷派来勘查拆桥案的,是监察御史王砺。王砺的结论是:桥阻行舟,迁桥对;王溟、卢士伦因私害公;三司说桥下有民居,拆桥有碍,实际不过卢士伦一家而已。权三司使王尧臣受豪民请托,因情废公。王尧臣曾派人去王砺那儿打听调查情况,也变成了三司派刺客行刺调查官员,等等。
情况既这么严重,皇上还能不动怒?他直接下诏给开封府,派了一个工部郎中专门审问,已经不是勘查,而是兴大狱了。处理意见也特重:王尧臣除罚铜,还要责杖七十;其余有判公罪,也有判私罪的,追官、罚铜都相当严重。
别人或者还可以另当别论,这王尧臣是不能不援手说话的。
三司使掌握国家财赋命脉,是朝廷的重臣。尤其是自打尧臣权了三司使,一路兼按察地方官吏的新转运使们,如张皿囚之等,都是由他举荐、聘用的。推行范仲淹的十件事,尧臣实在是举足轻重的干臣。像他这样的高官,即便果真受人之托,徇情不准拆桥,顶多当殿训斥,再加多少罚一点钱,也就了了,怎么能责杖七十,羞辱他呢?问题似乎不在阻止拆桥,而在他推行十件事过于卖力,完全是冲着新政来的。人家叫阵叫到这个份上,范仲淹怎么能装聋作哑呢?
何况,在这之前范仲淹已经欠了尧臣的人情,也不容他不说话。
王尧臣当年是头名状元入仕的,做事的风格也峣峣独立,绝不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