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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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原因,吕诲几乎没有什么犹疑,立马就想到太后的压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官僚们的思维趋向,从来是跟着情势走的,如影随形,如草偃风。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连他们自己或许也没法儿弄清,自己的思虑为什么会这样?实际并不难理解,无非是适者生存哪!没有这种本能反应,他们如何能够长期适应无时不在的激烈的政治争斗,而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皇上慑于皇太后的权势而不得不退避三舍,吕诲觉着实在好笑极了。难道圣上就没想到,当初他有病在身,大臣们万不得已,才勉强叫太后垂帘辅政,她哪里有什么威福可倚?又何惧之有?天下要有威福,只能出自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皇上。威福一作,赏罚惩处皆出于皇上,天下知道敬畏,就会人人归附,不治而治了。皇上凡事不置可否,只知道一味谦退,则是自己倒持权柄而不用,除了自惊自吓,对于事情也毫无补益。那么,不说别的,光是为了不倒持权柄自我惊吓,皇上也应该勇于任事,该说的说,该定的定,该骂的骂,收权归己,作威作福。威福与江山福祉同在,身为皇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这个。
意思虽是这个意思,对于太后方面,当然也得留些余地。太后是个贤明的太后,她之所以垂帘,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皇上亲执柄权,江山更加稳固,她自然乐观其成,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呢?不会的。还有一层:垂帘既是万不得已,让太后操劳国政,皇上自己息肩悠闲,也不是孝道。真孝顺,就该让她回到宫内真正清闲日月,颐养天年,不操劳任何国事。有了这一面,话就算说全了。
吕诲将这几层意思敷衍成表章上奏之后,临时又想到一点,赶紧追了一本,作为补充。原来,他想到了两汉以来的历史,怕英宗不能灵活比照,死钻牛角尖,贻误大事。过去垂帘,一向都是因为皇帝幼小,权柄不能不掌握在太后手里。到皇帝大了,自然只能等待太后真正还权,然后才能亲政。可这次,皇上已经成人,不过因病临时叫太后垂帘,权柄也始终在皇上手里。大臣们先是向皇上请示旨意,然后才到内东门小殿向太后禀报,不过备案而已。皇上只要自作主张,就是收回权柄,根本不需要等待太后还政再亲自视事。英宗是不是真因为误解历史而导致谦退,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吕诲能想得这么细,那一份忠诚,已足以感动千秋万代了。
仁宗薨逝,英宗登基,虽然都已派使者通报了内外,内外也都纷纷或上书、或派使者专程来吊唁庆贺过了,连升赏都喜滋滋地得走了,可因为身体不好,自打登基,英宗毕竟没在公众场合亮过相。这于巩固皇权,安抚人心,实在非常不利。英宗既已渐渐康复,如何能不向中外亮亮相,为亲政再增加一个筹码呢?
也是天公作美,久旱不雨,给皇帝外出提供了一个机缘。有个侍御史,瞅准是个机会,就将意见捅给了中书:“相公,圣上接位已经一年,可至今车驾都没有出宫行幸。举国上下的臣僚百姓,谁不翘首以待,盼望一瞻日月之光!眼下久旱无雨,本朝历来又有皇上行幸求雨的传统,相公何不做主,请皇上启动车驾,行幸寺庙,一举三得?”
求雨就求雨,怎么又来了个一举三得呢?求雨与安抚人心,顶多也就二得哪?韩琦想不明白。
那人似乎也知道韩琦转不过这弯儿来,又解释道:“一是求雨,二是安抚人心;三嘛,是连带反应了。既向中外宣示皇上龙体已经康复,安抚了人心,亲政不就不言自明,迎刃而解了吗?”
原来是这样!好一个一举三得!可相公不是轻易喜形于色的人,他也还有疑虑:“圣上三年守孝未满,出宫不大方便吧?”
侍御史笑道:“这我也想过了。圣上是为国祷雨,不是歌舞游宴,不碍事的。何况,还有先例。”
韩琦仍将信将疑:“怎么,还有先例?”
侍御史扳着手指头数道:“太宗驾崩,咸平元年阳春三月行过小祥礼,当年五月天旱,真宗就乘车驾去寺庙祷雨了。眼下仁宗薨逝也过了一年,小祥礼也行过了,正好起驾。”
古人丧礼,死后一年祭祀为小祥,二年为大祥。既有根有据,韩琦不说话了。
侍御史又交代道:“只是,皇上毕竟还在守孝期间,车驾服饰等应当与平常有所不同。究竟怎样,恐怕还得请相公与礼院商议定夺?”
韩琦终于夸奖道:“您的意见很好,容我再启奏皇上与太后,由他们定夺吧!”
大宋遗事 第五十二回(2)
侍御史喜滋滋地走了。
韩琦又找礼院的官员问了,答复是:“圣上的车驾服色,一律取浅淡颜色;随驾人等,也都不准穿戴锦绣色服,大体就可以了。”
其他人得到消息,也纷纷上书附议。两府的其他官员,也都赞成车驾行幸求雨。
一切大致有了眉目,韩琦就禀报皇上了:“陛下,外面已经很长时间没下雨,好多人都上书要请皇上亲自外出祷雨。皇上车驾行幸,就是宣示天下,您已经龙体康复,一切都可以亲执了。举国上下,都盼着这一天呢!”
这话,英宗自然一听就懂。不过,还得听听太后的意见!随即答道:“且同太后商量商量吧!”
韩琦又去内东门小殿请示太后:“太后殿下,外面旱情很重,底下臣僚有不少人上书,想请皇上亲自去相国寺祷雨,请太后懿旨定夺!”
太后一点准备没有,自然来不及细想,可仅凭直觉,她就已经感到有些来者不善。车驾行幸,是身体无虞的铁证;皇上既已康复,垂帘的前提就不存在了。那么,下一步,不是还政于帝能是什么?她想的未必这么明晰,可那话却一点也不含糊:“车驾行幸嘛,倒是件好事,过去也有先例。只是圣上久病新愈,出去合适吗?怕不合适吧!”
韩琦道:“微臣刚才已经问过皇上,他说可以出去。”
太后沉吟道:“他说了吗?他既说了,或者不妨事吧?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正是服中,出宫的车仗衣服等有现成的吗?没有,得另外筹措才行。这也不是件小事。”
韩琦安慰太后道:“太后想得周到。不过,真要准备起来,虽然烦杂,倒也不是难事。有我们在,您就放心吧!”
显然,他们已经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过通知我一声罢了,不放心又能怎样!太后勉强笑道:“有你们这些能臣,哀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好歹皇上一天比一天健康,我也该撤帘了,你们连禀报都不必再禀报了!”
虽是话中带刺,韩琦也不计较,装傻办事去了。
太常寺选定的吉日一到,英宗的车驾就出了宣德门,直趋相国寺了。虽是丧中从简,文武大臣,仪仗侍卫,前呼后拥,仍是浩浩荡荡一片。因为意在招摇,宣示天下,除了相国寺,又去了大清寺,乃至东水门附近的醴泉观。尽管谁也没看到英宗在哪儿,可一见浩浩荡荡的车驾,人人似乎都喜形于色,山呼万岁了;有的更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皇权下的百姓,就有那么愚拙,或者不如说就有那么贱,也实在怪得邪乎!
车进车出,上香行礼,尽管有些劳累,可那山呼与捣蒜,却是金殿上的例行公事远远无法比拟的。英宗头一次真正体会到皇权的威严与臣民的忠顺,他那被朝臣们撩拨得有些开豁的自信与尊严,益发蓬勃张扬了。回到宫里,一下车,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腰也直了,步子也迈得高远有力了,扫视四方,也有了一股肃杀之气。
一个小太监猛然一瞅,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问他的同伴:“皇……皇上像突然变了个人,这……这是怎么啦?”
他的同伴比他机灵,回道:“皇上这回真正成了皇上啦!”
小太监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京朝官们自然看得更透了:他们的网,也收得更紧了。
先还是由御史们发难的,他们上书朝廷,请太后撤帘还政。吕诲还直接上书太后,请她尽快还政,退居慈寿宫,含饴弄孙,以乐天年。话当然说得特入情入理。不说请她还政,只说太后保佑圣子在先,辅政皇上于后,于江山社稷,功莫大焉!但高年之人,日理万机,劳心苦智,实在有损于保养福寿的根本。何况,圣上已经康复,理事平和允当,太后可以高枕无忧了。干吗不尽早解脱政事的烦冗,里面得着优游岁月的实惠,外面得着谦让贤德的美名,上顺天意,下协群情?那才真是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呢!
话虽听来悦耳,可一上权力场,成了角色,不管原先有没有嗜好,都难免雄起争强斗胜之心了。何况,太后根本就不是一个完全志向淡泊的人呢!热辣辣地正斗得起劲,却被人一把拉下,说:“您歇着吧,甭斗了!”那退下来的岁月,能踏实吗?更不要说什么“优游岁月”的废话了!
且甭说退下来,眼下,慈寿宫那日子就过得相当沉重。
史志聪长吁短叹,心里尤其不能平静。“娘娘,不是奴才抱怨您。当初立嗣的时候,奴才是怎么说的来着?立幼不立长,桑树苗子从小育。立个小皇子,什么不由着娘娘!您不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吗?!章献明肃刘皇后垂帘能那么滋润,还不是因为皇上小吗?您那么高看刘皇后,奴才却知道您比她不知高出多少倍!颠倒换个位置,您能做的,不比她强百倍,您就将我剐了,我也绝没有半句怨言!现在可倒好,处处受人钳制!奴才们没什么,上下总是叫人管的。娘娘一国之母,却也不得不看人颜色,受人挟制,叫我们这做奴才的看着,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呜呜呜!”
太后也喟然长叹了:“唉,都是命,是命!命里该有个克星!哀家能不知道立小不立大?人前人后,话也没少说。可也要先帝信哪!先帝也不是完全不信。皇上刚进宫那会儿,官家连理都不理他,家里也没人敢来搭讪,不是连个送饭侍候的人都没有吗?还是哀家瞧着他可怜,要你们关照他的。哀家虽不想立他为子,并不想害他性命。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又变了,官家又改了主意,认上他再不愿变了!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认命吧!我瞧着皇上也不是个狠的。到底咱们母子一场,他也不敢将哀家怎么样!不过是要哀家放权罢了。哀家放了权,一心一意只做我的皇太后,也就一了百了了。”
大宋遗事 第五十二回(3)
这话虽是不错,可那顶多只是她可以平安无事,史志聪敢这么想吗?但主帅既已准备放弃抵抗,这仗也就没法儿再打了。除了长吁短叹哀鸣失败,只能想别的辙,图个自保了。
史志聪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新招。他劝太后道:“娘娘这一向忙,有件事情您可忽略了。我也是整天着三不着两的,忘了提醒娘娘。”
太后不知道他说的什么,问道:“什么事我忘了?”
志聪道:“皇后册封,很有些日子了,可咱们大家似乎都将她给忘了!”
太后不以为然:“我还当什么事呢,怎么把她忘了?那是你。哀家可是时时惦记着她!”
志聪一笑:“娘娘骂的是。可娘娘有没有想过,皇后自打册封,朝廷赏过她多少贵重东西?平民百姓家娶房媳妇,那金银财宝也断断少不了呢?咱们皇后得着什么了?”
太后笑道:“皇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