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飞色舞-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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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隔世胭脂(1)
“一个藏传佛教的学生跟着他的上师很多年,一直觉得上师有一些关于觉悟的话没有告诉他,上师就在月明之夜把他带到了一个山顶。他们在寂静中坐了一会儿以后,上师问学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学生说,听到几声狗叫,看到了月光;上师说,就是这么多了。这个学生就觉悟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多,没有别的了。做电影同样需要一颗油然而生的纯粹的心。”
“电影的灵魂必须附着在一个具体的故事中,没有一个故事,电影就没有身体,灵魂和身体的合一,用佛家的话,其实是一,不是二,两者是一件事。而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两个轮子推动的,爱与恨。这是心的两面,一面光明,一面黑暗,像行星不会全部同时处在阳光的照射中一样。”
“电影中只有爱,人世间就成了天堂,但如果电影中只有恨,人世间就成了地狱。两种资源都可以创造成功的电影,这就是世俗。”
第一折 隔世胭脂
一切都因为二零零七年春天的时候,去了一趟京剧院。京剧院在南城,倒是在情理之中。过去梨园老一辈的都住城南,最早的广德、广和两个戏园子都在前门外头。
我去,是为了借守旧,梅兰芳的。一说,人家得研究,自然这也得到了梅葆玖先生允许才成。梅兰芳的守旧、行头,数十年过去还是梅家的私产,只是因为占地方,放在京剧院的库房存着罢了。
守旧,就是一张大绣片,悬在旧戏的床式舞台上作背景,“角儿”们就在它的前头既歌且舞,演尽古今万千悲欢事。到民国梅兰芳贴演《黛玉葬花》、《晴雯撕扇》等古装新戏用了写实布景之前,旧戏台子上从来就是一块守旧。“守旧”二字的深意,几乎成了梨园前辈对后来人的谆谆教诲,这谆谆教诲的意味深长之处,就是“写意”。——戏曲是写意的,戏曲的集大成者京剧——是写意。
所以皮黄虽则从乡村俗气的大锣大鼓而来,却从形式到内容都渗透了文人味的古雅灵魂。那种皱眉于写实临摹,忘情于形骸之外的悠然情趣,才是古代中国一切艺术的真髓。且不说三五人即成千军万马,即使是一根丝鞭便是一匹良驹的做法,到了“革命样板戏”这儿,也不改其宗。“杨子荣打虎上山”虽高歌“为人民开出万代幸福泉”的昏话,手中倒实实在在与旧戏无异拿着一根马鞭,便纵横了一个时代。京剧要的是,让它自己世界中的一切删繁就简,而使“座儿”(观众)的耳目全然集中于角儿的“唱、念、做、打”之上。四字之内,“唱”字为先。北京谓观剧为“听戏”,便是印证了这一个“唱”字。此一唱字,引出多少一字一腔、百转千回的妙趣,听者一壶在手,端坐如僧,双目虚闭只余一线,且眼皮抖动不停,似随音律,而口中倒似有一枚橄榄,听到好处,越嚼越紧,越紧越嚼,所谓心驰神往是也。待一句唱完,一气微吐之际,双目炯然而张,一道精光直射而出,口中即朗朗然,叫一声:——好!再把茶壶一举,微抿一口,手续才算完全。又闭上眼,等着下句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一折 隔世胭脂(2)
大爷们带着会听戏的茶壶,走进戏园子,手上笼子里的鹩哥警察似的跳来跳去,专挑台上角儿的毛病:“——错了”,鹩哥说。接着便是哄堂大笑。
要是遇见这样的事儿,角儿就得在散戏的时候冲“座儿”作揖。“哎,那位,我肯定是得罪您了,我这儿给您赔礼,下会您千万甭带您那鹩哥来了。”
且不说大爷们怎么在园子里头玩儿,就是外边听不起戏的脚力们,车夫们,走卒们,贩夫们,就单等谭老板那一声“站立宫门叫小番”。贴墙根儿支楞着耳朵,揣着手,也闭着眼,待隔墙的“番”字隐约翻过墙来,满街的一声“好”,像盛开了一街的喇叭花。
闭着眼睛听戏的京城的“座儿”们终于睁开眼睛了,因为现在有了好看的。
站在民国的戏台上往下一看,全是亮晶晶的眼睛。
——台上站着的是年轻的梅兰芳。
“他”从戏台的灯影中走出来,穿着天女的衣裳,向虚空中撒出一簇花来。“他”不悲不喜或又悲又喜的眼睛慢慢低下去,又抬起来,凝视着台下目瞪口呆的芸芸众生。于是张着嘴的老爷就在此时被小偷割去了半幅皮袍里子。姨太太们大小姐们锦囊绣袋又何止万千,装着珍珠宝钻雨点般的投到台上,在金玉声中,连西洋的公使们也暧昧地向夫人解释似地说“她”竟是个男人?!“王豆腐”!——wonderful!
你们借梅兰芳先生的守旧干什么用呢?
我从梦里头惊醒过来……
噢,想挂在我们搭的场景里头,不是要拍梅兰芳吗!
那可是文物。
知道,知道,我们用的时候加小心。
京剧原来是那样的啊……我犹自大梦方醒似地说。
您说什么?对方问。
没什么,没说什么。
走下十多级台阶,我才明白仓库原来在一座地下室里头。
地方不小,挤满了戏箱、盔头箱,不知谁会在此试衣,立着一面大大的穿衣镜;架上立着刀枪,墙边倚着靠旗,桌畔一堆锦绣,在灯光中显出荒凉。灯光暗淡,像不愿闭上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荒凉中的锦绣。
待梅兰芳的四幅守旧在我身边竖立起来的时候,俨然是一座铁桶江山。梅兰芳曾是这座江山的主人。淡金色的灯光中荡漾起无数飞舞的微尘。仿佛扬起了一片遥远而热烈,梦一般地响起的掌声。我细细看去,一幅孔雀开屏,金绿之间有淡紫的花朵垂下,照亮了黎明曙色一样的缎面。一幅藏蓝,仿佛宇宙中的天空,
中有一石,傲然而立,上有一枝梅树悄悄怒放。再有一幅,满目金黄,花色纹理倒成了次要,赫然写着“黄金荣赠”,抬头是“梅兰芳博士雅存”。
我抬了手示意,守旧轰然撤去,只余一片虚空。“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您看看这个。管仓库的人说。
我低下头去,一个皮制的化妆箱是三十年代的样式,打开,里面是六个银制的粉盒。六个下面又是六个,还是粉盒。久未磨洗,暗淡成铅灰色。我拈起一个,打开,盒底一片残红——胭脂。而银盒盖上轻描淡写地镌着两个小小篆字——畹华。
这六个再加上六个的粉盒里,都是梅兰芳的隔世胭脂。
残粉犹在,而畹华梅兰芳却早已在万花山的坟墓中了。
我轻摇了粉盒一下,就像地宫中的古衣见风光而成灰尘一样,干燥的胭脂粉尘烟雾一样升起,与守旧漾起的微尘一起飞舞,只多了一室的香艳。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知道关在我身后门内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地下室,而是一整个世界。它在寂静中汁液淋漓地饱含着一个逝去的繁华与喧闹,在守夜人的昏暗灯光下,绽放着人间所有的颜色、气味、欲望,缭乱得有如花枝乱颤。
而我,站在外边春天的黄昏中。
。。
第二折 云和堂
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大人先生的堂号,要不就是哪个饭庄的名字。再细看,才看出其中的暧昧来,宝镜云和,夜里不仅映出一张张俊而年少的容颜,面若傅粉,唇如绛点,朦胧中的妖娆。更映出惨淡晨光中只
余残脂剩粉的面庞,一一走过,才看出他们是一队美少年,男的。云和堂是朱姓艺人作主人的私寓,他在每天晨光暗淡、客人散尽时对一一走过镜子的美少年们说,谁脸上妆残了,谁就坏了规矩,得逗他们,又不能让他们上手,上了手你们以后怎么上台唱戏?妆残了的自个儿
掌嘴,奔狠里打。
于是在拂晓的微风中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耳光声。
日本人波多野乾一关于梨园行状的书中写道:“……二琐逝后,大琐之家计不如意,家道益衰。裙姊遂入朱姓之门,(朱氏)彼时在韩家潭经营云和堂私寓。自此始名兰芳。”
裙姊,即梅兰芳。
梅兰芳曾是地处韩家潭的云和堂的一名美少年。
根据更正式的说法:“遂典兰芳于云和堂私寓为弟子。”典:卖也。日后由京僚文博彦同艺术赞助人冯耿光一同出资,才使梅重得自由身。此是后话,不提。
说起来,朱家的小儿子,算是梅兰芳的师弟。书载:“兰芳少时,性极驯良,虽大家闺秀,亦不如彼之温婉,朱××者,师弟也,屡虐待兰芳,然不少忤其意,孜孜焉勤其所业。”
“不少忤其意”,就是忍无可忍,还得忍着。
兰芳,把扫帚拿来。师弟剔着牙说。
扫帚拿来了。
我改主意了,放回去吧。
放回去。
不是让你拿扫帚来吗?
又拿了扫帚来。
师弟笑了。早上你不是扫过院子了吗?我倒忘了。
扫帚又放回去了。
你没瞧见墙根儿那儿那么些树叶子吗?扫啊。
梅兰芳站在师弟面前,盯着他看,直到眼里有了泪,才说——
哎。
扫了地,拿着一枚琥珀色的酒杯,火一样地在手里握着,走到华灯初上的屋门口,听着里面的巧笑与狂呼,被师弟拦住——就你,也配陪酒。
于是梅兰芳在烟月笼梨花的春夜,独自坐在四合院廊中的坐凳上。室内的人一时静下来,一缕柔笛缓缓吹起,一只短嘴的鸽子落在梅旁,梅用手赶它,它倒不飞,显见得是失了群的。
师弟走出来,鸽子方才飞了。叫你呐。师弟说。
梅走进红烛晃来晃去的室内,师弟轻轻拍了拍胖胖一位爷的膝盖。
坐这儿。
梅站着。不动,然后走到爷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支起手在腮上。望着爷。
算了,算了。爷笑着说。
师弟在走廊上打了梅一耳光。
你倒有主意,给脸不要脸。
您说得,没错。梅说。——不知是说有主意,还是说不要脸。
头一回跟郭逋仙搭话之前,梅兰芳已经见过他好些回。打扮上,该是个贵介子弟,却弄不明白他做什么总是站在胡同对面的门洞里。晌午去戏园子的时候他在,晚上从戏园子回云和堂他还在。
您,等人呢吗?梅独自一人时终于忍不住问。
等你呐。
可我不认识您。
我认识你不就得了。
等我干嘛?
我偷了我爸爸三块大洋,想请你吃致美楼。
为什么?
我看过你的戏。我喜欢你啊。
致美楼。郭逋仙从摆满了菜的桌上端起酒杯——
来,干一个。
你才十几啊,就喝酒?
十三。你在云和堂不喝吗?
那不一样……
所以才请你喝。你多大?
十二。
梅兰芳,我喜欢你。
酒喝了,外边却闹起兵变来。啪啪地打枪。郭逋仙拉着梅兰芳跑上致美楼顶层的库房,就在那儿,两人抱着,睡了一夜。
昨儿晚上我抱着你,是把你当成台上你演的小姐啦。你呢?
把你当成我的朋友。除了你,我没有朋友,还有,你请我吃了致美楼。
送到云和堂胡同口,郭逋仙说:还见吗?
不见了。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朋友吗?
一回就成了。梅说。
为了见你,到昨天我整来了一百回。郭逋仙说。
别忘了,我叫郭逋仙。
忘不了。
十年以后的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