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爷的儿媳妇-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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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心点。”手臂被那个声音的主人扶住了我。一张化着厚厚油彩的脸就在我面前。不化妆的地方也涂着白白的粉,看不出年纪,只觉得眉毛画得英气逼人,身上穿着戏服,束得腰身紧紧的,显得十分干练。
“谢谢。”我轻声说。手心再次传来剧烈的疼痛,我低头一看,手掌已经被人包好了,白色的绷带被人很仔细的系在手背的外侧。身上换了一件土不啦叽的花衬衣。我向胸口摸去,空空荡荡的,那跟随我三年的裹胸布不见了,凉飕飕的一片。
“你帮我换的衣服?”我的态度冷下来,语气也淡淡的。我想到或许是这个女人将我胸口那破碎的裹胸布解下来,我曾经赤身裸体在她的面前,而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笑了笑,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弯弯的眉毛仿佛也没有那么强硬了。她在床沿坐下来,看着我的眼光也变很柔和了,她犹疑了片刻,才用十分别扭的国语对我说:“是。”
我连忙拉过盖在身上的棉被遮在胸口。我在别扭什么呢?她的声音听上去比我的母亲还要苍老一些,对我根本没有什么企图,我亦不会有其他遐想,可我的心里还是生出了一股羞耻,脸上火辣辣的。
她仍旧笑了笑,仿佛看穿了我的窘迫和惶恐又不揭穿,“你流了很多血,晕倒在路边,是我老公路过救了你。这里是戏班。戏马上要开演了,我没有时间照顾你,你要是觉得累了就再睡会。”
她站起身,停了片刻,估计是想我回答什么,但我一直默不作声,她就走了。她走后不久,耳畔便传来紧锣密鼓的敲击声和稀稀疏疏的欢呼声,我才恍然醒觉她说这里是戏班。台湾的传统戏剧我并不太懂,只知道有很多种,早几十年曾倍受乡绅百姓的青睐,但近些年因为战争和科技的发展,实则早已没落,仍在演出的剧种少之又少。父亲还在的时候,曾有过京剧班到小镇演出,但那时我还太小,记忆早已稀薄,只依稀记得那时候骑在父亲脖子上闹腾着,对于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的父亲,那是极少数极少数的欢乐时光。
我躺着床上恍恍惚惚地想了很多,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年轻的生命,我过去十五年的所有经历,已经承载得太多太多了,似乎非要找个缺口流出来不可。耳边欢呼声依旧,那些铜锣声或轻或重或近或远地飘忽着,我也不知怎地就循着那声走了出去。
我来到外面的时候剧目早已开始很久了,从后台的缝隙里看出去,戏棚边高挂着剧目《罗通扫北》。戏台下坐着密密麻麻的观众,情绪高昂,高谈阔论,隔着老远我依稀都能听见观众说:“等一下罗通大战老番将最精彩了!”
“是啊是啊,大将军罗通曾经立誓会死在九十九的人手上,所以当九十九岁的老番将出现时,誓言就应验了。”另一个人高兴的附和。
我抬头望向戏台。高高的戏台上,一个男人在锣鼓声中化身罗通翻身上台,与九十九岁的番将战在一起。战场萧萧,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整个现场都感染了一片肃杀。两人先时战得不可开交,可是霎时间老番将番刀一扫,狠狠一刺一拖,罗通立时开膛破肚。那时候还看不懂抛散而出的五彩布条象征的是罗通的肚肠,只见那个男人翻滚、甩发、逃命。紧锣密鼓中,我仿佛看见罗通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走匆忙。那一声声锣鼓都敲在我的心坎上,敲得我热血上涌,几欲晕倒。
我急忙扶住手边的台柱,连手上的伤都顾不上,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剧情。罗通的儿子罗江看到父亲肠肚外泄,一时心急,急忙捧起沙尘为他止血。不料灰沙一倒,罗通挣扎的更厉害了,翻滚着逃到象征悬崖的舞台边,从高处翻落,倒地而亡。罗通一死,热腾腾的战场止息了,锣鼓点安静下来,萧瑟肃杀的秋风呼呼而过,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台上肝肠寸断的人。我分不清台上台下,只觉得夕阳的余晖恍了眼,一片晶晶亮亮的支离破碎间,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我抬手拨开,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惊醒了我。
是那个扮演罗通的男人,他仍穿着戏服,身上凌乱地挂着象征肚肠的五彩缤纷的彩带,他的眼睛很深邃,隔着厚重的油彩也能看见眼睛深深的沟壑。
他抬脚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始终觉得不太放心,又问道:“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喉咙里梗着难受让我发不出声音,只是心里某根弦到底是被莫名的拨动了,眼泪像断了线的往下流,都来不及擦干。我努力地遏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他却像看透了一样,站在我面前,温柔地道:“要是想哭,就哭吧。”
我的眼泪就再也收不住了。先是抽噎着,然后慢慢地哭出声,后来竟变成了嚎啕大哭。心里好像很痛很痛,又不知道痛在哪里,为什么痛。到后来,竟变成了为了哭而哭,仿佛好把眼泪哭干才甘休似的。
男人就任由我抱着,在粗糙的舞台布景缝隙透照进来的一缕夕阳中,我抱着一个“死去”的男人,痛哭流涕,哀恸不已。
☆、第 10 章
我哭了很久,久到我已经忘了时间。戏落幕之后,演员们陆续回到后台,我才抽噎着抹去眼泪。
“哭出来好点没有?”男人略微欠着上身迁就我的身高,让自己与我平等身高,我心想他真是个很细心的男人。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哭哑了的嗓子听上去有些怪异,但整个人却好似真的轻松了,仿佛堵在胸中的郁结真的融在眼泪里流了出来,连呼吸都顺畅了。
男人还没有回话,只听一个聒噪的声音响起来,“阿爸真是好命咯,每次出门都能捡着宝贝,这次更好,捡回个这么水的查某囡。”
我抬眼望去,是一个刚从舞台上下来的女人。她是在台上演与罗通相爱的番邦公主屠炉。脸上还染着厚厚的油彩,白白的粉底说不出的凄惨,眼窝很深,脸上的胭脂是一种诡异的红色。她说话的腔调让我想起小村工厂里的那些女人,状似无知,细细想来又觉得每句话背后都有些隐晦的含义。后来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宝贝无非是些受伤的流浪猫流浪狗,也有一两次救回来几只受伤的小鸟,大多数时候都是照顾到伤好也就回归自然了。只有一次捡了一只怀孕的母狗,因为不忍,所以收留了很久,后来生下一只小狗,就是小黄。此是后话了。
紧跟她进门的男人,在台上演罗通的儿子。他略带责备地埋怨了一句:“阿红,你莫胡说。”
“我哪有胡说,你看她跟阿爸的感情多好。”女人一边卸下头饰放在箱子上,一边戏谑地拿眼瞟着我和她口中的阿爸。
这话就像一个指令,听到的人好像瞬间拥有了求知的渴望,带着求证的目光齐齐向我们看来,连我都下意识的望向身边的男人。男人身上花花绿绿的戏服被我哭湿了一大片泪痕,正嘴角噙笑望着我。
“你莫听他们胡说,这些女人啊,就是爱踅踅念。”安慰的话语,更似落实了这一罪名。
女人得逞一般的勾嘴笑了一下,转过身在箱子搭成的临时梳妆台上卸了妆。围观的目光像章鱼探听的触角统统回笼,叽喳声停了下来。
我大抵已经猜出这几人之间的关系,面前的男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声音听上去厚重而沧桑,他的身材不算魁梧挺拔,甚至已经略呈佝偻之态。他的嘴与父亲的很像,微微一笑形如角弓,弦朝上起。只是记忆中的父亲并不似他这么温和,总板着一张脸,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令他不满意。我记得有一回私自拿了书架上的一本书翻看,他气得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夺过那本书丢在桌子上,拎着我的后脖子从二楼的书房到一楼的大厅才放下,勒令我此后都不许再进入他的书房。我像一只受惊的雏鸟,呆呆的站了好久,才终于流出眼泪。那天过得似乎特别的漫长,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坐在客厅里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哭累了才睡过去。那之后,书房成了我的禁地,我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小书房,就在我的房间里用两片木板随意隔成的一个小隔间,仅容得下一张小桌子和一排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人画、童话故事和神话故事,但大多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兀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耳边再次响起那个女人的声音,“阿爸,你咋还不换衣服,大伙都该等急了。”
男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没说什么,走到几块木板隔开的空间后面。女人已经换下戏服,穿着一件蓝白碎花的短袖衬衣,身材略显丰腴。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一双犀利的眼毫不客气地从上到下扫视了我一番,就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走吧,跟我出去吧。”她说,凉薄的语气,就像打发一个乞丐。
我不知从哪突然冒出的倔强,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将头转到一边。而这一眼,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女人愣了片刻才冷哼道:“哟,还挺傲!”两根手指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与她对视。她脸上仍留着一抹冷笑,妆容没有完全卸干净,整张看上去像麻花一样狰狞。我打掉她的手,她的眉心急促的跳动了两下。我想若不是当时男人刚好从木板后面走出来,她很可能双指一掐就能拧断我的脖子。我被自己这可怕的念头吓住了,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男人问道,一面整理衣服一面走出来。他穿了一件普通的格子衬衣,整齐的扎在裤子里。脸上仍有些妆容遗迹,擦拭了颜彩的脸约莫五十岁光景。他的眉毛也浓厚,英挺的剑眉显得英气逼人。嘴唇倒没有很大差别,依然微微上翘,露出好看的弧度。
“没什么,这囡儿说要等你,我就叫她先出去。”
“哦,那出去吧。”男人不疑有他,大步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见我瘦小的身影正好容纳在他的身影里。我猜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即使人到中年,即使生活潦困,他还是很讲究品位。这个男人,我还来不及知道他的姓名。
夕阳已经完全西下,星星点点的光晕透过厚厚的布景从缝隙里挤下来,让原本不明亮的后台变得更昏暗深沉,稀稀疏疏的木板间透出影影焯焯的暗影。戏台的布景已经卸下,露出高高的突兀的戏台。方才聚满密密麻麻观众的地方,零零落落的用木板搭起十来个小隔间,隔间前放置着一个个大大的木箱。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上面。男人淡淡扫了一眼,走到戏台后面。一尊大大的菩萨立在案上,面带仁慈地望着众生。原本这真的是一个寺庙,我醒来时看见的正是这尊菩萨。舞台,就搭建在庙门前。
男人点了三炷高香捻在手中,诚诚恳恳地拜了三拜,站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中,道:“路过贵地,有所叨扰,还望菩萨见谅。”接着又烧了三炷高香,男人拜了三拜,没说话,默默将高香插在香炉里。我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塑像。塑像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座下刻意垫了一块小木板,像前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香炉。塑像的做工十分精细,头戴插满金花的学士纱帽,衣着红色蟒服,旁立两个侍者。脸上的一只毛蟹描绘得栩栩如生,一笔一画都入木三分。红黑相间,演绎得一派正直刚烈,忠孝仁义。听说吃八方饭的人都很讲究,遇庙进庙,遇佛拜佛,靠祖师爷赏饭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