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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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进去了吗?”杜见春察觉柯碧舟并不重视她的意见,便毫不放松地追问着,不待他回答,又说,“不管你听进去没有,我也顾不得了。第二件事,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回上海去探亲了。”
柯碧舟吃了一惊:“探亲?”
“是啊!爸爸已经来信,允许我回去过春节,还给我汇来了车费,我想今晚上就走,过鲢鱼湖去赶到省城的火车。”
柯碧舟怔在那儿,木然不动了。他的眼睛发直,头脑发热,心里暗忖道,她要走了,回上海去了!那么,憋了一肚皮的话,要不要对她说呢?不说了吧,说了有什么意思?弄不好还要被她取笑一番哩,多么狼狈。但这次不说,今后还会有机会吗,她是干部子女,也许回去后就不来了。柯碧舟脑海里急骤地涌起了他们之间相识后几次见面的情景,他激动得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心像擂鼓一般,“咚咚咚”跳得那么
响。心胸间仿佛有团火,直冲他的脑门。
“你仍不准备回去吗?”见柯碧舟老是沉思不语,杜见春暗觉奇怪地问。
“啊不……我不……”柯碧舟口吃地答着,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瞥了杜见春一眼。
杜见春也正在望他。
陡然间看见柯碧舟的目光,杜见春惊骇地吓了一跳。
哎呀,这是他的目光吗?他那深陷进眼窝的双眼,像烧红了的炭火一样灼灼闪着光,像要烧穿她的衣裳一般。他那消瘦的面颊,也因为激动仿佛涂上了一层彩釉。他的脸上,眉眼,鼻梁,微颤的嘴唇,都似乎镀上了霞光。杜见春头一次觉得,他的五官非常端正,棱角分明,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股吸引人的磁力。见春的心不由得怦怦怦地急跳起来。
她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啊!姑娘的心最能感受无言的注视和呼唤,她从柯碧舟不同以往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普通的双眸,而是一个怀着恋情的年轻人火样炽热的激情啊。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心慌乱了。自从在苏道诚那儿知道了柯碧舟的家庭出身,本人又是个内控对象时,杜见春通过几次见面对柯碧舟逐渐引起的好感,犹如被兜头泼了一大桶冷水,倏然失望地冷淡下去。最初的那一刻,她甚至还有点儿恼恨柯碧舟是在挑逗她、引诱她、欺骗她,所以断然离开了集体户,没吃柯碧舟预备下的饭菜。但当回到镜子山大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多遍,仔细回顾了他俩几次见面的情形以后,她否定了自己的错觉。
她很快对自己作出了决定,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是一个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今后与他接触,要时时处处警觉、留神,要帮助党做好对这类青年的教育工作。
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她认真地阅读了柯碧舟写的稿子《天天如此》,想好了意见,决定到湖边寨来一次,给他提意见,还他的稿子,顺便告诉他,自己要回上海探亲。自然,再怎么说,他们曾接触了那么几次,杜见春多多少少对柯碧舟还存在点儿怜悯之情。杜见春知道自己的性格,能够把握住自己。可她万没想到,柯碧舟的感情升华得那么快,来得那么突然,瞧他那神态,竟然到了快要迸发的程度了。啊,爱情,杜见春几乎还没敢对这两个字细作探究,就那么袭击般闯来了吗?这真叫人害怕。杜见春完全慌了,心悬了起来,脸色微微泛白,眼睛里闪烁出错乱无主的光。她害怕柯碧舟这个时候说话,她害怕他说出任何话来,她也害怕他的目光。勉强抑制着波动不宁的心绪,杜见春一反常态,声音恍惚低微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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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5)
“柯碧舟,你、你怎么了?”
柯碧舟用凝定炽热的眼睛瞅着杜见春足足有一分钟。
他的胸脯在波涛般起伏,浑身的血脉在急涌、沸腾,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看得出,他的心海里正在掀起惊涛巨澜,他在竭尽全力地镇定自己,抑制着自己的情感。
“你干吗这样固执地看着我呀。瞧你,这模样,简直是像要从我心头掏去什么似的。”杜见春指着柯碧舟,嗓音发颤地勉强笑着说,“你再这样看我,我可要回去了。”
说着,杜见春急忙垂下眼睑,迅速地转过身子,想走出屋去。
“啊,不要走!”柯碧舟张开双手,急切地唤着,“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杜见春倏地转过身来,脸色严峻,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话,你爽爽快快讲,不要做出那副怕人的样子。”
“是、是的!”柯碧舟庄重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吐出每一个字,都要付出绝大的力量,但他拿定了主意要说下去,“我是说,杜见春,见春,你、你真好……”
杜见春的脸上掠过一道惊慌失措的光芒,她简直无法把握自己了。真奇怪,柯碧舟平时那种喑哑、低沉的嗓音,这时竟变得那样的柔和动听,扣人心弦。杜见春的心骤跳不已,她以极大的理智控制住自己渴望听他讲下去的欲望,舔了舔嘴唇,故作冷淡地说:“你怎能讲这些……”
“是真的,见春……”柯碧舟的呼吸局促了,直出粗气。
他涨红了脸,固执地接着说,“不知你感觉到没有,反正,我……我自从认识了你,就觉得生活中充满了光明灿烂的阳光,就觉得活着有了意义,也有了信心和勇气。见春,我……”
柯碧舟觉得千言万语纷涌而至,激动得难以抑制,一阵泪涌上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杜见春愕然失色,傻了似的呆痴了一刹那,还没等到领受自己的感觉,她便仰脸大笑着说:
“哈哈哈,柯碧舟,你误解啦,快闭上你那感情的窗户,你怎不想想,我一个干部子女,怎可以和你……不,不成的,绝对不成……”
她的故意虚张声势的、比往常还要响亮的声音戛然而
止,惊愕慌乱地望着柯碧舟。
柯碧舟的脸阴沉惨白,毫无血色,他脸上的红光消退了,双眸中的激情消失殆尽,只剩下一阵失望的微光。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为了不使自己发作,他强自扭过头去,望着屋角落。
杜见春为防卫自己而故意张扬的大笑声,刺激地响在他的耳畔,深深地锥痛了他血脉直涌的心。
杜见春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脸拉长了,变得有些惧怕和惊讶,她不知这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只得尽力放缓语气,道歉般支支吾吾地说:
“对不起……这不行……我、我该走了,回去理东西,你保重吧!”
说完,她把《天天如此》的稿子往床上一扔,像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似的,跌跌撞撞地冲出男生寝室,拉开薄梓板门,飞快地跑出了集体户。
跑离湖边寨好远了,杜见春才敢回头向白茫茫的雪野望一眼。湖边寨集体户在雪野里只露出了一个窝棚似的顶,跑过的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不知为什么,杜见春扑簌簌掉下了几颗泪,她边踉踉跄跄往前走,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要不是反革命的儿子,那、那该多么好啊……”
杜见春自然没想到,柯碧舟追赶到灶屋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失神地瞅着她的身影在路上渐渐远去,远去,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子。最后,只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冬天日短,灰暗凄戚的密云布满了天空,雪花变成了雪粒子,下在石板上“刷刷”发响。风吹得愈来愈紧,天黑下来了。
柯碧舟浑身发冷,头重脚轻,咬着牙费劲地走回寝室,扑倒在床上。他那睁得老大的眼睛里,停滞着那一片灰暗凄幽的浓云。
蹉跎岁月(6)
说着,苏道诚掏出皮夹子,拿出了八张五元钞票。华雯雯把身体一扭,嘴一撅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啊,”苏道诚把早已想好的措词坦然讲了出来,“告诉你吧,我爸爸很关心我的上调,给我约了一个干部,要我和他谈谈,说好三点钟就到的呢!”
华雯雯一听更来了劲,两条细长的弯眉一扬,站起来说:
“有路子,你可别忘了我啊!”
“你说我会忘吗?”苏道诚含情脉脉地瞅着华雯雯仰起的脸说,“快去帮我买吧,挑你喜欢的那种颜色。”
华雯雯喜孜孜地接过钱,乐不可支地笑着,由苏道诚陪伴,从花园后门走出了苏家。她心里早算计了,一件男式银灰色开衫只要三十来块钱,苏道诚是知道的,给她四十元钱,那不证明他对自己的爱吗!
送走了华雯雯,苏道诚刚上楼坐定,前门的电铃响了起来。他立刻跳起来,跑下楼,亲自冲到铁门前去给来者开门。
如他所愿,来的正是杜见春。
“请吧,请进!我独个儿已经等了你三个多钟头了。”苏道诚把门开大了,伸出手说。
杜见春在门外就已看清了,这是一幢雅致的花园洋房,上下两层,不下二十来个房间,外加前后花园,苏家的条件是没法说的了。她顺着那条宽阔的甬道走进去,甬道两旁是半人高的冬青,修剪得很齐整。左侧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青草地,长着两棵苹果树,靠墙放着一溜花盆。走过甬道,是一个人字形的岔口,一条通后花园,一条通到台阶前。
上了台阶,杜见春发现脚下铺着深红色的厚地毯,地毯直通进客厅。客厅里暖融融的,杜见春寻视着,发现有暖气片。她心里说,苏道诚的父亲真是个大官,不过,似乎太奢侈了。
苏道诚请杜见春在刚才华雯雯坐过的沙发上坐定,又是拿糖,又是端果盘,还冲来了一杯香喷喷的强化麦乳精,
随后才在杜见春对面坐下来,朝着她微笑。
杜见春望了望茶几上的水果、高级奶糖和麦乳精,淡淡一笑说:
“你要把我胀死啊?你到我家去,我可没东西招待你。”
“喝茶也很好。”苏道诚得体地回答,“来了,你就随便吃点吧。”
杜见春端起麦乳精,喝了一小口,很甜,她咂咂嘴,放下杯子,找不到话说。来之前,她已经决定了,告诉苏道诚,她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时间,决定回到镜子山大队去,因为随着返春,山寨的备耕工作快开始了。如果他愿意,他们可以一道走。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沉默了片刻,她就谈了自己的决定。
“你要走?”苏道诚惊异地问,“什么时候买票?”
杜见春肯定地点着头:“我准备明天去乡办订票那些年,街道上山下乡办公室每年为回沪探亲的知青预订火车、轮船的票子。。”
“明天!”他失望地叫着,手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两下,咽了一口唾沫,镇定了一下说,“当然,我是极愿意和你一起走的。只是……只是我爸爸让留些天,他要我办些事情。”
杜见春垂下了眼睑,说:“那你就多住些日子吧!”
苏道诚看出杜见春的神态异样,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连忙小声道:
“你干吗这么忙着走?”
“你不觉得沉闷吗?这样长住下去。”杜见春反问。
“沉闷,哪儿的话呢?”苏道诚仰起脸来,像以往说话一
样用夸耀的口气说,“生活是那么富于色彩,青春是多么美好,我们正可以趁这休息阶段,尽兴地玩个够。杜见春,你想想,整整一年,憋在那个穷山沟里,那生活是多么没味儿,我们为啥不能多玩些日子呢?”
杜见春的目光从苏道诚脸上,移到他身旁那张三人沙发的扶手上,那里,放着一本手抄本小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