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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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没办法才下乡的……”
“什么什么?”杜见春惊叫起来,锐声呼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不是自觉地上山下乡干革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的?啊,你这人真落后,真落后!”
柯碧舟被这两句话刺痛了心,他闭了闭眼睛,微点着头承认道:
“是的,我真落后。是真落后。”
杜见春惊愕地瞪大了一对闪烁发光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柯碧舟,仿佛一眼要看到他心里去。柯碧舟毫不遮掩的回答,显然使得她犯疑了,她放缓了口气,岔开话题说:
“我是积极主动地要求下乡来的。你想想,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风起云涌,如海的红旗,欢送的人流,充满期待的笑脸,改造世界、建设祖国的崇高职责,一代革命青年,能无动于衷吗?能站在时代的潮流之外吗?不能,绝对不能!我们一定要投身于这场伟大的革命,沾一身油污,滚一身泥巴,用劳动的汗水改造世界观,做新时代的开拓者。把
我们年轻的生命这一滴水珠,汇入时代的洪流。所以,尽管我完全有条件留城,我还是到山寨来插队落户了。”
杜见春满以为自己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能打动柯碧舟的心,哪知道柯碧舟半闭着眼睛,在她说话时,接连转身向门外望了两次。
杜见春被他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她把茶缸往板凳上重重地一搁,“呼”地一下站起来,说:
“谢谢,我走了。”
柯碧舟这才把眼睛睁大,赞同地说:“雨也已经停了。”
果然,屋檐水已经要隔好久才往下滴一颗水珠了。只是浓黑的乌云仍堆积在空中没有散去,给人一种压抑感,看样子,随时有可能又下起大雨来。
杜见春活到二十二岁,从来没碰到过柯碧舟这样个性的青年人。她几大步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蓬乱过长的头发,黑瘦的脸盘,悒郁的眼神,打满补丁的衣服,光着一双脚板。针对他的自甘落后、消极悲观情绪,她真想愤愤地训斥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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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5)
他的举止神态实在有些异样,又有些令人怜悯,她冲到喉咙口的话变成了这么一句:
“你有雨衣吗?借我……”
这一回柯碧舟不但脸涨得通红,还显得很狼狈,有些局促不安,他极不情愿地回答:
“雨衣和伞我都没有。我很穷,对不起。”
杜见春只觉得自己的心抽搐了一下,她一眼也没看他,急促地说:
“那好,我跑快点赶吧!”
话语比急急站起身来时柔和多了。
说完,杜见春冲出了暗流大队湖边生产队的集体户,顺着出寨子的泥泞山路,甩打着双手疾跑而去。一路上,她的脚跟溅起无数的泥花水沫。
只一忽儿工夫,她的身影就被那几蓬钓鱼竹遮住了。
在柯碧舟的视野里,只看见几座耸立的山峰和一条稀脏的泥路。他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颓丧地望着远处,遗憾地自言自语:
“我是不是太冷漠了。她是哪个大队的知青?我甚至也忘记问了,唉!”
蹉跎岁月(6)
“我爸爸教的。”
“你爸爸?”
“是啊,我爸爸参加革命以前,就会耍拳弄棍舞大刀。
就是现在,他也把这作为锻炼身体的手段。我从小跟着爸爸练,读书的时候,逢年过节,搞文娱活动,我还常上台表演打拳耍刀哩!哈哈,你没想到吧!”
“噢。”柯碧舟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被流氓打痛的脸颊,垂下了眼睑。
杜见春注意到他的动作,关切地问:“你被他们打伤了吗?”
“没有。”柯碧舟摆摆手,他感到杜见春的眼光热辣辣的,话语中充满了体贴,便干涩涩地说,“睡一觉就不痛了。”
两人走出镇子,杜见春让柯碧舟站在街旁等着,她去那些停着的汽车旁,一辆辆车地问那些司机,哪辆车能带人去
鲢鱼湖公社暗流大队附近。十分钟后,她脸上淌着汗跑回来,兴高采烈地说:
“快跟我来,那边有辆车,马上就开。我跟司机说好了。”
柯碧舟为难地皱着眉:“我们说好四点钟坐黄河牌走。”
“哎哟,你这个人真死板,现在只有一二点,等到四点钟,你又要被流氓围住了!”杜见春一跺脚说,“快走吧,随我来。”说着,不容推辞地扯了一下柯碧舟的袖子。
上了卡车,柯碧舟伸出手来,要拉杜见春上车,杜见春笑着摇摇头,声音脆亮地说:
“我们生产队有事儿,我还没办好,不能走!你先回去吧。”
“嘀嘀!”汽车鸣了两声喇叭,顺着公路开走了。
柯碧舟抓着车厢板,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杜见春,此时此刻,他是多么不愿离开她啊!今天,是她挺身而出,把他从危境中救了出来呀!要是没有她及时赶到,他不知将给流氓打成个啥样子呢!汽车离双流镇越来越远了,只能依稀看到,杜见春伫立在公路中间,朝着汽车挥手。
柯碧舟像被谁提醒了,他举起右手,朝着杜见春大声喊道:
“再见!”
汽车疾速地拐了个弯,柯碧舟眼里,只能看见路旁的白杨树和汽车扬起的尘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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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7)
“听你说话,就知道是干部子女。”柯碧舟并不为她的取笑不高兴,他已平静下来,恢复了镇定,“是高干子女吗?”
火焰蹿高了,照得杜见春的脸红彤彤的,两眼更是灼灼
有神,像两颗星星。她用幸福愉悦的口吻说:
“我爸爸是正师职的干部。六五年冬天调到上海……”
“六六年造反派没冲击他吗?”柯碧舟插进话头来问。
“冲击了,但不大。”杜见春接着说,“六六年春天他才到新岗位上任职。只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把他挂起来。后来他下干校。我下乡前,正是‘九大’前夕,强调‘老中青’三结合,爸爸又当了个副主任。他来信说,名义上是副主任,实际上有职无权……”
“那有什么,”柯碧舟说,“你爸爸没被打倒,你还是高干子女。”
“你怎么把家庭出身看得这样严重。”杜见春睁大双眼道,“告诉你,道路还得自己走。哼,要是你在我们集体户啊,我准能改造你!”
“改造……我?”
“嗯!”杜见春极有把握地点着头说,“叫你变得对生活充满信心,丢掉那些私心杂念、成名成家思想,朝气蓬勃地投入建设新山区的斗争,把青春献给祖国和人民。你信吗?”说着,她伸出有力的拳头在火焰上方晃了晃。
柯碧舟看到她的英姿,抑制不住地笑了,他想到杜见春那次勇敢地打退四个流氓的情形,忍不住感激地说:
“我信。你真是见义勇为。上一次,要不是你赶来,我不知被那些流氓打成个啥样呢。”
“哈哈哈,你不知道当初你自己那副害怕、畏惧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可怜!嗨,你还没谢我呢!”
“是的,当时太匆忙了。”柯碧舟诚恳地说,“事后我直懊悔,心里常在说,等以后碰上了,一定要好好谢你。”
说着话,两人间感到自然、轻松了,开初的拘谨和不安都在无形中消失了。他们谈到各自生活的集体户,谈到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社员和干部,谈到山区的贫困和未来,也谈到过去看的电影和戏。杜见春甚至兴致勃勃地谈到
她在红卫兵组织里当头头时的日日夜夜……
他们事前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他们也绝然没有想到,交谈间两人有那么多共同的语言。篝火不时地燃烧着,风越刮越大,寒露降下来,两人的肩头都有些发潮了。四周的群山峻岭,随着夜愈加深沉,变得更是黑黝黝的了。
柯碧舟环顾了一下漫无边际的大树林,抬头望望漆黑的天幕中几颗稀疏的星星,发觉夜已深沉了。他提议:
“杜见春,这样吧,你进屋里去睡,把门闩上。等你睡醒过来,跟我换。”
“要睡你去睡!”杜见春有些不悦地说,“今晚上,我一点儿也不累。再说,规定值班是不能睡觉的。”
柯碧舟说:“我怕你瞌睡来。”
“没关系。”杜见春微微一笑,“这样谈谈,不是挺有趣吗?为啥非要违反规定呢?”
柯碧舟赞同地一笑,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篝火旺旺炽炽的,细小的火星子萤火虫般飞起来,飘散开去。从鲢鱼湖那一方升腾而来的冷雾,随着长夜的消逝,越来越浓了。
柯碧舟和杜见春,还在津津有味地交谈着。话说多了,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轻微低弱了。也许是那堆火,也许是不断袭来的冷风刺激着他俩,两个人谁也没有倦意。相反的,随着漫漫长夜的过去,两人间都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和希求在萌芽、在发展。
……
当熹微的晨曦刚在东方刺破长夜的帷幕时,值了一夜班的柯碧舟和杜见春才感到像坐了几天长途火车一样疲倦和劳累。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站了起来,互相凝望着落扣进眼窝的双眸,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讲。
破晓了,冬日黎明的曙光中,两个年轻人
站在高高岭巅上的小屋跟前,互相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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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8)
柯碧舟怀着一脸感激的柔情把军大衣披到杜见春肩上,嗓音低沉轻柔地说:
“杜见春,下一个赶场天,你到我们集体户来玩,好吗?”
“好是好,不过,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要来接我。”
“这个……行!”
杜见春披着军大衣下山了,一直下到山脚,她才憋不住地回过头来,留恋地向山巅上防火望哨的哨棚望了一眼。
意外地,她看到,柯碧舟还伫立在峰巅上,朝着她这儿挥手。
杜见春心头一热,急急地跑远了。
四下一个赶场天,正逢冬日里的好天气。从一大早起,浅蓝明净的天空中就飘浮着几朵白云,活像浩瀚的大海洋上泛起的雪白的浪花。暖融融的太阳光,挥洒在镜子山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上,叫人感到舒适、温暖。
在多雾多雨的贵州山区,这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吃过早饭,站在二楼窗口旁,朝着进寨必经的那条路,杜见春不知望了多少次。
说实在的,二十二年来,杜见春从没有怀着这样焦灼的心情等待过一个人。过去的日子,在她只是一串无忧无虑的回忆。一九六五年以前,她一直随着爸爸妈妈生活在部队上,不管是在爸爸担任沿海某地的海军政委时,还是爸爸在某军分区担任司令员时,她过的都是幸福安定的生活,一切都有妈妈为她想到,一切都不用她操心。爸爸转到上海工作以后,她已是个高中学生,能自己料理生活了,也懂事了。在爸爸妈妈的良好教育之下,她是个朴素、直率、大胆、活泼的女孩子。“文化大革命”中,她很自然地由团干部变成了红卫兵组织负责人。随后便是上山下乡。她读书、做团的工作,带头上山下乡,在镜子山大队忘我地劳动,感情的窗户从没对哪个小伙子开放过。白天忙碌了一整天,晚上睡在床上,和人说着话就呼呼地睡着了。因此,她健壮、结实。她这个集体户有八个知青,四男四女,到山寨近两年的时间里,已有三个人在恋爱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