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完结)-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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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
上一个红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
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
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
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
个大树下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著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
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那边不等我讲
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著这几句对话,在深夜里泪
湿满颊。
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
,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著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
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
果核丢来丢去的闹著。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
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
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著熟悉的绞痛又来。我
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著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
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著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
“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著。
“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
听见没有━━”“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
,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
飘到老死━━”“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
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著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
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著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
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著。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著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
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
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著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
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著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著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
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著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著“荷西安息!荷
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
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
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
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
,我爱的人!跟著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
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
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
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著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
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
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
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
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著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
,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那时候,我被哭泣著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
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
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著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
你看我,不是穿著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
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著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
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
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
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
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
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著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
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
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
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
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盯了花
,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著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
色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
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
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
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
里,站著一个黑衣的女人。
“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
“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
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
“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著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
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
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
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著。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著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著。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
“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
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著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
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