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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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两个小时并不算长。然而,对一个盲人来说,这个长度有些出格了。直到这个时候,大伙儿才觉察到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大伙儿都挤在休息区里,一动不动,其实是面面相觑了。沙复明突然说:“她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高唯说,“她就给了我一张纸,说一个人呆会儿。”
“纸上写了什么?”金嫣问。
高唯把那张纸平举在面前,无辜地说:“没有哇。什么都没有。”
沙复明问:“有小点点没有?”
高唯说:“有。”
王大夫离高唯最近,他伸出手,高唯就把那张纸给了王大夫了。王大夫抬起一条腿,把那张纸平放在大腿上,用食指的指尖去摸。只摸了两行,他抬起头来了。高唯就看见王大夫的脸色难看了,眉梢直向上吊,都到额头上去了。王大夫什么也没有说,便把纸条递到了小孔的手上。
休息区再一次寂静下来。这一次的寂静与以往所有的寂静都不同。每一个盲人都在传递都红的纸条,最终,到了里口,那是沙复明的座位。都红的纸条终于到了沙复明的手上了。高唯目睹了传递的整个过程,心中充满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但是,她终于是一无所知的。她回过头去,偏偏和门口的杜莉对视上了。杜莉也是一脸的茫然。两个人的目光匆匆又避开了。谜底已经揭开了,一定是揭开了。她们却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的四只眼睛明晃晃的,却一片漆黑。她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是睁着眼睛的瞎子。她们再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东西,实实在在的,就在面前,明晃晃的眼睛就是看不见。休息区的寂静近乎恐怖了。
沙复明的食指神经质了。他的嘴巴始终是张着的,下巴都挂了下去。高唯注意到了,沙复明的食指在反反复复地摩挲,一直在摩挲最后的一行。他终于吸了一口气,叹出去了。最后,沙复明把都红的纸条丢在了沙发上,一个人站了起来。他走到了柜子的面前,摸到了锁。还有钥匙。他十分轻易地就把柜门打开了,空着手摸进去的。又空着手出来了。脸上是相信的表情。是最终被证实的表情。是伤心欲绝的表情。沙复明无声无息地走向了对面的推拿房。
除了高唯和杜莉,每一个盲人都是知道的。都红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沙复明的。都红叫了沙复明一声“哥”。她说:“复明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你,我祝你幸福。”
这个下午的休息区注定了要发生一些什么的。没有在都红的身上发生,却在王大夫的身上发生了。
“小孔,”王大夫突然说,“是你的主意吧?”
小孑L说:“是。”
王大夫顿时就怒不可遏了,他大声呵斥说: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仅仅一句似乎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王大夫立即就问了第二遍: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王大夫吓人了。他的唾沫直飞,“——亏你还是个瞎子,你还配不配做一个瞎子!”
王大夫的举动突然了。他是多么温和的一个人,他这样冲着小孔吼叫,小孔的脸面上怎么挂得住?
“老王你不要吼。”金嫣拨开面前的人,来到王大夫的面前。她把王大夫的话接了过来。金嫣说:“主意是我拿的。和小孔没关系。有什么话你冲着我来!”
王大夫却红眼了。“你是什么东西?”王大夫掉过头,“你以为你配得上做一个盲人?”
金嫣显然是高估了自己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夫会对自己这样。王大夫的嗓子势大力沉,金嫣一时就没有回过神来,愣在了那里。
金嫣却没有想到懦弱的徐泰来却为她站了出来,徐泰来伸出手,一把拉开金嫣,用他的身躯把金嫣挡在了后头。徐泰来的嗓音没有王大夫那样英勇,却豁出去了:
“你吼什么?你冲着我的老婆吼什么?就你配做瞎子!别的我比不上你,比眼睛瞎,我们来比比!”
王大夫哪里能想到跳出来的是徐泰来。他没有这个准备,一时语塞。他的气焰活生生地就让徐泰来给压下去了。他“盯着”徐泰来。他知道徐泰来也在“盯着”自己。两个没有目光的人就这么“盯着”,把各自的鼻息喷在了对方的脸上。他们谁也不肯让一步,气喘如牛。
张宗琪一只手搁在王大夫的肩膀上,一只手扶住了徐泰来,张宗琪说:
“兄弟们,不要比这个。”
徐泰来刚刚想抬起胳膊,张宗琪一把摁住了。厉声说:
“不要比这个。”
尾声夜宴
将军大道109…4号是一家餐馆,说餐馆都过于正式了,其实也就是一家路边店。路边店向来做不来什么大生意,却也有它的特征,最主要、最招人喜爱的特征就是脏。店铺的地面上没有地毯和瓷砖,光溜溜的只是浇筑了一层水泥。水泥地有水泥地的好,客人们更随意——骨头,鱼刺,烟屁股,酒瓶盖,客人们可以到处丢,随手扔。但脏归脏,路边店的菜却做得好,关键是口味重,有烟火的气息。这正是所谓的家常菜的风格了。到路边店来用餐的大多是一些干体力活的人,也就是所谓的蓝领。他们才不在乎环境是不是优雅,空气是不是清新,地面是不是整洁。他们不在乎这个。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口味”,分量足,价钱公道。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打着赤膊,撑起一只脚来,搂着自己的膝盖,边吃,边喝,边聊。这里头有别样的快意人生。
路边店和路边店其实又不一样。一部分路边店的生意仰仗着白天;而另外的一部分所看重的则是夜间,他们的生意具有鬼市的性质,要等到下半夜生意才能够跟上来。主顾们大多是一些“吃夜饭”的人:出租车的二驾,洗浴中心或歌舞中心的工作人员,酒吧与茶馆的散场客,麻友,粉友,身份不定的闲散人员,鸡,鸭,当然也有艺术家。高档的地方艺术家们呆腻了,他们终究是讲究情调的,就到这样的地方换换口味,偶一为之罢了。
起居正常的人往往并不知道下半夜的热闹。城管人员在夜里头通常偷懒,而值夜班的警察又不愿意多管闲事,路边店的店主们就放肆起来了。他们能把他们的生意做到马路的牙子上来,也就是所谓的占道经营。他们在梧桐树的枝杈上拉开电线,装上电灯,再搁几张简易的桌椅,生意就这么来了。他们的炉火就生在马路边,炒、煎、炸、烧、烤,一样也不缺。马路被他们弄得红红火火的,烟雾缭绕的,一塌糊涂的,芳气袭人了。这正是都市里的乡气,是穷困潦倒的,或者说不那么本分的市民们最为心仪的好去处。
十二点不到的样子,沙复明、张宗琪、王大夫、小孔、金嫣、徐泰来、张一光、高唯、杜莉、小唐等一千人走到将军大道109…4号来了,连金大姐都特意赶来了。在深夜,在街面寥落的时分,他们黑压压的,一起站在了将军大道109…4号路边店的门口。路边店的老板与伙计们都见过他们,三三两两地见过,差不多都是熟脸,可这样大规模地相见也还是第一次。老板十分热乎地走了出来,对着一大群的人说:“都来啦?什么喜庆的日子?”
没有一个人答腔。沙复明莞尔一笑,说:“也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大家都辛苦了,聚一聚。”
“这就给你们安排。”
沙复明的莞尔一笑却吃力了,他疲惫得厉害。从读完都红最后的那一句话开始,沙复明身上的力气就没有了。很突然的一下,他的力气,还有他的魂,就被什么神秘的东西抽走了。好在还有胃疼支撑在那儿。要不是胃疼,沙复明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空的了,每走一步都能听到体内空洞的回声。
沙复明原本是为了庆祝都红的出院邀请大伙儿出来消夜的。也就是几个小时的光景,此一时,彼一时了。生活真是深不可测,总有一些极其诡异的东西在最为寻常的日子里神出鬼没。说到底生活是一个脆弱的东西,虚妄的东西,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都说盲人的生活单调,这就要看怎么说了。这就要看盲人们愿意不愿意把心掏出来看看了。不掏,挺好的,每一天都平平整整,每一个日子都像是从前面的日子上拷贝出来的,一样长,一样宽,一样高。可是,掏出来一摸,吓人了,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离奇古怪的模样。王大夫哪里能不了解沙复明现在的处境,建议他把消夜取消了,换一个日子,一样的,“何苦呢。”沙复明却没有同意。沙复明说:“都红出院了,总该庆祝一番的吧。”
是啊,都红出院了,是该庆祝一番。但是,这样的庆祝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只有沙复明一个人去品味了。王大夫建议沙复明取消这一次的消夜是真心的,当然,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中午时分他刚刚和小孔翻了脸,紧接着又和金嫣翻了脸,再接着又和徐泰来翻了脸,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消夜,真的不合适。别的人都不好对沙复明说什么,然而,心思却是一样的,巴不得沙复明把这一次活动取消了。沙复明偏偏就不取消,又能怎么办呢,大伙儿实在有点心疼沙复明了——你这头犟驴,你怎么就这么犟的呢?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又有谁感受不到沙复明心中的凄风与苦雨。他真是凄凉了。
比较下来张宗琪的心态就更要复杂一些。无论是对都红,还是对沙复明,张宗琪都是惋惜的。但是,在惋惜之余,张宗琪的心中始终充满了一种怪异的喜悦。这喜悦没有来路,没有理由,是突发性的。读完了都红的信,张宗琪的心坎里“咯噔”了一下,仔细地一琢磨,张宗琪惊奇地发现,他的内心不只有惋惜,更多的原来是喜悦。这个发现吓了张宗琪自己一大跳,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怎么会这样的呢?但是,这喜悦是如此地真实,就在张宗琪的血管里,在循环,在缠绕,刹不住车。想过来想过去,张宗琪想起来了,他其实一直都在盼望着都红离开。当然,是平平安安的离开。都红离开得并不平安,张宗琪最大的惋惜就在这里了。
这顿饭他不想吃,却也不能不吃。张宗琪就只能随大流,跟着了。
一群人站在了将军路109…4号的门口,浩浩荡荡的,却又是三三两两的,就是没有一人说话。气氛实在是特别了,充满了苍凉,同样也充满了戾气。
一转眼的工夫伙计们就把桌椅收拾好了。一共是两张。老板清点过人头了,还是两张比较合适。老板走到沙复明跟前,请他们入座。沙复明却犹豫了,依照现有的情形,一定是他坐一张,张宗琪坐另外的一张。沙复明扶住椅子的靠背,嘴角突然就浮上了一丝古怪的神情。他和张宗琪走到今天的这一步,不能说是为了都红,公正地说,和都红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挖到根子上去,和都红又是有关系的——可是,都红在哪里?都红她已经杳无踪影。
沙复明强打起精神,对老板说:“麻烦你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我们一起吃。”
伙计们再一次把桌椅拾掇好了。这是一张由三张方桌拼凑起来的大桌子,呈长方形,长长的,桌面上很快就放满了啤酒、饮料、酒杯、碗筷。壮观了。是路边店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夜宴的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左侧是开阔而又空旷的马路。它的名字叫将军大道。这哪里是一群盲人普通的消夜,简直就是一场盛大的夜宴。
“坐吧。”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