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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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猛之气,好歹撑到援军营救。黄氏王朝投降之后,靖北王手下很有几个将领与这位皇太子不打不相识,颇为惺惺相惜。
四人星夜奔驰,中间遇到几户牧民,换了马匹,买些干粮饲草。此后直到进入大漠,踏上乌干道,再没有看见人烟。
从凤栖十一年戎夏开战算起,至今已满十年。西戎各部几乎所有男丁都被符杨带进了冷月关。去年宗正大夫贲荧回枚里主持政务,又大规模迁徙留守的妇孺及老人。所以现在整个西北地区,只剩下少数散在边缘地带的牧民和一些坚持不肯入关的顽固分子。
这一路可谓艰苦卓绝。
进入沙漠地带,雪层变薄了,速度反而慢下来。白雪黄沙对比鲜明,灿烂逼眼。干涩凛冽的寒风如同有形的刀子,实实在在往皮肉里割。
上了乌干道,又跑出一段,几个人在山崖下背风处临时歇脚。两面黑色峭壁拔地而起,凹凸变化的岩石轮廓被白雪勾勒出几条细线,威压狰狞中居然透出清丽的感觉来。
黄云岫就着雪团往下咽了半块干粮,又捧着皮囊喝了几大口老酒。抬起袖子擦擦嘴角,立刻就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后悔不已。皮袄袖口冷硬锋利,即使脸上已经麻木没什么知觉,仍然疼得呲了呲牙。
虞芒安慰他:“快了,再有大半天工夫,就能看见枚里了。只要进入枚里,便暖和得多。要知道,艾格湖心是永远不结冰的。”
黄云岫勉强笑着点点头。他虽然向来刻苦自励,又久经沙场,像这趟如此辛苦的旅程,还当真是第一次经历。最初靖北王提出带他一起回西北办事,心中并不意外。涿州甫定,主帅要离开,带上人质随行是最合情合理的做法。可是,一路同甘共苦行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大大超出以往经验。每天被各种景观人事刷新着神经,黄云岫想起古人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深有感触。而身边同伴,包括王爷殿下本人,常在不经意间对他有所关照,往往当时不觉得,事后偶尔想起,却温暖异常。
——差点忘记他们曾是生死相搏的敌人。而现在,自己成了一名投降者。
他忽然想到,靖北王要自己这前延夏太子跟着走一趟,多半别有用心。到底是什么用心,并不能马上说清楚,但是隐约有种预感浮上心头:这一趟走过之后,昔日延夏太子,只怕真的会就此彻底消失。
对面符生盘腿横刀而坐,背后是铁色的崖壁。乍看过去,人和山的姿态完全一致:孤独、冷硬、雄浑、厚重。
黄云岫知道他在运功。战场上屡次交手,投降前夕拉锯谈判,再到如今近距离相处,他一天比一天意识到,对面这位是个真正可怕的对手——比如像此刻这般仿佛永不懈怠的自律与自控,黄云岫自问勤奋超常,可是眼前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西戎皇子,却简直勤奋到了非人的境界。
一个天赋绝高的人如此勤奋是很恐怖的,叫人又敬又怕。奇怪的是,下属们在他面前都随便得很。即使有时候看起来十分严厉,仍然可以感觉到上下之间那种坦诚信任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黄云岫都难以适应,表现颇为拘谨。有一回私下闲聊,倪俭道:“老弟你不用这么缩手缩脚,殿下不在乎那些虚头的。”又叹口气,“殿下最近笑得越来越少了。倒好像打的胜仗越多,事情干得越顺利,就越难过似的。搞不懂……”
慢慢的,黄云岫也看出来了,靖北王是真不在乎什么虚头。有时候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全部指向某个遥远而清晰的目标,然而所有人的猜测似乎与他心中所想都相去甚远。有时候又会觉得,他竭尽全力近乎完美的做着该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望着对面那张如同凝固一般沉默的脸,黄云岫瞬间明白:勤奋的天才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这种近乎完美的无情。要说他自己,也并非没有堪称完美无情的时刻,比方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时候。但是,符生不一样。
他还清晰的记得:父亲投降之后,靖北王如何领着西戎延夏联军,连喘息之机都不留,直接杀进青丘白水端了郁闾王的老窝。手中银刀铁箭所过之处,有若金刚修罗降临,夺魄追魂横尸索命,不知超度了多少曾令延夏军民闻风丧胆的郁闾亡灵。经此一役,许多原本心中愤恨不平的延夏将领对靖北王的态度有了微妙改变,叫父亲和自己真正断了倒戈相向东山再起的念头。
也就是在攻打郁闾的过程中,开始与符生并肩作战,黄云岫才渐渐体会到:符生的无情,与忘我投入无关,也与残忍冷酷无关。他只是周到而冷静,力求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那一种隐隐抽离的姿态贯穿始终,纵横杀伐间,竟让人觉出满腔惆怅失意,继而带出一丝仁慈的意味来……太可怕……
撇开这些无稽的念头,转眼瞧见虞芒一副陶醉回忆模样,随口问道:“枚里……是什么意思呢?”
“枚里,就是眼睛。从前我们的祖先自西域内迁,一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这块宝地,就好像找到了沙漠的眼睛。”
虞芒嘴里应着,手上也不得闲,把马儿脖子拉下来轻轻抚弄,一面往下说:“枚里北边阿固仑山脉,其中最高的那座山峰,就是灵恝圣山。阿固仑,意思是与天空连接在一起,而灵恝则是神居住的地方。因为有阿固仑山挡住了北方的冷风,所以不管下多大的雪,艾格湖心永远也不会结冰。艾格,意思是永远不干的泪水。”
虞芒向两位夏人同僚细细讲述着本族的古老传说。他属于勤奋踏实听从教导的典型,夏文远比一般人学得好,做事也稳当,日渐得到重用。
沙漠之眼,永不干涸的泪水,与天空连接在一起……
黄云岫不由得有些向往。实在难以想象,这些西戎人,这些不久前刚刚手持刀枪弓箭在中土大地屠戮肆虐的黑蛮子,来自拥有如此美丽而富于诗意的名字的地方。
忽听倪俭哈一声:“眼睛?眼泪?照你这么讲,那啥啥仑山不就是整条一字眉毛?最高的灵恝山,正好眉毛上头生个瘤子嘛!”
“倪老弟,怎么什么话到你这儿就这么别扭?黄老弟,那话怎么讲来着,狗吐象牙?”
“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黄云岫笑答。看两人还要争执,忙打圆场:“虞兄,倪兄的比方,在相术里有个说法,叫做眉里藏珠。化而为地貌,风水也是极好的。”
心知倪俭爱开玩笑,尤其喜欢跟性格正经的人开玩笑。虽然彼此关系好,但虞芒说起故土一脸神圣,显然不是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话题。况且——胜者为王,败者为奴,即使看起来站在同一阵营里,也要有迁就对方的自觉才行。
长生一个周天结束,正准备睁眼,耳边传来十分诡异的对话。
“黄老弟,什么叫眉里藏珠?”是虞芒的声音。
“所谓眉里藏珠,是指眉毛里长了痣。据说这种人智珠在握,城府极深,而且遇难呈祥,大富大贵。若是女子,那是生成的旺夫相,绝对不愁嫁。”
“既如此,怎不见老弟娶一个放在房里?”说这话的是倪俭。
“呃?”黄云岫仿佛自嘲般打个哈哈,“不就是因为没娶上么……”
听到这,长生开口:“云岫放心,回头我定然记着替你访一个眉里藏珠旺夫之妻。”
三人吓一跳。
黄云岫尴尬无比:“殿下……”
却见靖北王轻轻一笑,慢慢道:“说起大富大贵……大富大贵的日子还没开头呢!”语调好似调侃,又好似当真。表情十分平和,眼神却远得很。
长生想:眉里藏珠?原来还有这么个说法……
刹那间神魂颠倒,身临其境——
多少次抚平他的眉心,当指腹描摹眉型,左边中间某处会感到微微一点凸起,被细密乌黑的绒毛遮住了,恐怕他自己都不见得知道……
那柔顺丝滑的触感倏忽回到指尖,在回忆变得明朗之前,身体已经忠实的做出了反应: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却没能找到抚摸的对象。最后只得拇指和食指彼此摩擦,聊以解除突如其来的无尽空虚。
不能再想了。起身下令:“走吧。”
走着走着,心头没由来浮出“旺夫相”三个字,不知不觉无声的笑起来。莫名其妙的高兴,却又遏制不住的伤心。
马儿放蹄奔跑,远方连绵山脉进入视野,心底封存的往事如高处亘古不化的冰峰。长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种信念,总觉得那最珍贵的东西,只要不去碰触,就永远安然无恙。然而每当理性回归,这盲目的信念又立刻彻底颠覆。颠覆的结果,却是令自己更加不敢碰触……
手中所有,一天比一天实在。心中期盼,一日比一日虚幻。长生分明感到,有形的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可是,灵魂深处的某个部分却随着这种强大而越来越脆弱。他从离别的第一天开始后悔,又从后悔的第一天开始下定决心。悔意越深,就越清晰的认识到,不能回头。唯有将这条路走到底,才有挽救的可能。然而,一路奋勇前行,能够掌控的愈多,那不可掌控的一点就愈发凸显,令他于终点到来前夕,在某件事上,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迷茫。
扬鞭催马,让迎面而来的寒风在泪水流淌之前将它冻结。
新年前夕,长生四人到达灵恝山脚。这里已是枚里绿洲的边缘,一些小部落和不愿卷入纷争的散户牧民世世代代居住在此。他们大多是对奥云大神有着强烈信仰的信众,在灵恝山下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大雪封路,到处白茫茫一片。如果不是有蔚蓝的天空映衬,连大地上高耸的雪山冰峰都分辨不出。枚里绿洲中间地带,时不时还有枯黄的植物入眼,艾格湖周围更是生机盎然。进入北部地区,渐渐接近灵恝山,除了天蓝与雪白,再难看到别的颜色。刚开始,四人头上都蒙了事先备好的黑纱,以防雪光刺眼。适应之后,反是倪俭和黄云岫两个外乡人迫不及待将黑纱扯掉,一头扎进纯粹无瑕的冰天雪地。
据虞芒介绍,昔日西戎王宫建在枚里中心,艾格湖南岸。那里是西戎故都所在地,有不少固定建筑。那些用艾格湖边三色石垒成的房子,美丽得像画儿一样。但是这一趟跟着殿下回来,却是绝对的机密,万万不能泄露行踪。虞芒一边说,一边遗憾着,深深叹了口气。他想起殿下生母锦妃的坟墓也在那里,殿下虽然不表露出来,心里想必是一样难过的罢。
长生一路打头,凭着昔年留下的印象和心中直觉,顺利找到灵恝山口。山口一侧某处内凹的空地,三面岩石环抱,是个天然避风港,一些牧民将冬窝子安在这里。几个人直接进了第一家毡房做客。
“冬窝子,就是牧民固定过冬的地方。”虞芒向倪俭和黄云岫解释。主人并不会说夏语,然而极其热情,奶酪油茶肉干面饼一样样端出来,不停招呼客人,虞芒自然充当了同声传译。
看殿下和主家的老人聊得开心,倪俭问:“殿下说的是什么?”
“殿下说,要上圣山为远方的亲人祈祷,想借主人家的雪板用用,正在夸他家雪板做得地道。”说着,指指墙边立着的两条长长的木板。那木板比脚掌略宽,足有一人多高。上半段包了层兽皮,顶端弯曲上翘,露出刻成马首形状的一截木头。雕工细腻,质感光滑,看样子经常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