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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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陈德应道,“刘宗敏是闯贼的左膀右臂,统领的是中权亲卫。乃是闯贼五营里最凶悍的一营。”言下之意,自然不能以“流寇”轻视。
“是啊,”朱慈烺叹了口气,“他们间道而来,绝不会带这么多民夫,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从贼的当地人。
陈德嘴唇动了动,好不容易才管住嘴,没说出这等真相。
所有官员面对上级,都必须站稳一个立场:反对朝廷的。只是一小撮被蛊惑的愚民;投效闯贼的,只是极少数不服王化的刁民。就大局而言,皇明仍旧是百姓效忠的对象,国家的主干也还是忠臣孝子。
“得民心者得天下。”朱慈烺轻声说着。
这和他过去的工作经验不一样。无论是他的嫡系手下,还是空降到了新企业,面对陌生的下属,朱慈烺从不担心“民意”。他从来都坚定地相信: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快点滚。人才市场上绝不少你一个。
然而现在,朱慈烺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民心的问题。小范围里的铁血可以提高效率。但是在面对一个人口恐怕过亿的泱泱大国,只靠铁血必然会崩溃。
怀柔啊!
难怪先人们总是说以柔克刚。
“闯贼终究是贼,”陈德生硬地转开话题,“见了殿下黄旗,便不敢攻城了。”
朱慈烺朝他笑了笑:“这话你自己信么?”
陈德尴尬笑道:“卑职的确疑惑贼人为何不攻城。莫说是殿下,就算是个巡抚、总督被围在城里。他们都该疯了一样打过来。”
“你这只是猛将的思路。”朱慈烺被风吹得有些额头发凉,转身往城楼里走去。陈德感觉到殿下似乎要传授一些什么,紧随其后,甚至有些过于亲近,让闵展炼有些不悦。汝州被围之后。闵展炼就成了朱慈烺的贴身侍卫,寸步不离,深怕有暗藏的奸细行刺皇太子。
吴伟业也紧紧跟了上去,很想知道太子殿下是否还会随口吐出什么华章绝句。
“大将若是为了立功,抓了我这皇亲贵胄固然是桩美事。”朱慈烺进了城楼,风声顿时熄灭,他的声音也显得大了。他落座之后要了一杯热水,继续道:“可刘宗敏何等人物?李自成已经连自己的亲卫都给他了,他还要功劳干嘛?”
陈德暗道:那是,还有功高不赏这一说呢!
“所以说,”朱慈烺随手接过热水,“人没了贪欲,看问题便清澈了。他打下汝州或者打不下汝州,对于孙传庭而言都是一桩好事。为何?因为安定了秦督军心!只有汝州将下不下,欲打不打,才能让你不知是该回兵救援还是决意锐进。也只有这样,对于前线的作用才是最大的。秦督那边军心一动,只要略显失利便会形成溃败,这就是刘宗敏围而不攻的缘故。”
闵展炼突然想起自己一直跟徒弟说的:劲没发的时候才真可怕。看来技击之术与兵家打仗,道理都是通的。
吴伟业则暗道:这话倒真是有些深山藏古寺的味道。惟见老僧舀水,不见黄墙香火,让人浮想而不着泥……慢着!敌将若是如此英明,那我们这边岂不是大大不好?
一念及此,吴伟业顿时冒出一头冷汗,双腿发软。他再看那河南游击,尚未弱冠,却不为所动,心中暗道:唯上智与下愚者不移,诚不我欺!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所以我已经传信秦督,让他不可遽归。又让吴先生传谕各路州府,朝廷的圣旨、塘报,兵部移文,必须先走汝州,然后方可送去秦督那边。”朱慈烺道:“此举便是为了稳住前线军心,不让秦督焦躁。”
陈德心中不由佩服,想起出发前父亲跟他还对太子充满了成见,不由惭愧。
“你怎么不拍马屁了?”朱慈烺喝了一口热水,见陈德满脸凝重,不由调笑道。
“这回是真服,反倒拍不出口了。”陈德说完,重重咬了咬大牙:这岂非不打自招,之前那些话都成了溜须拍马么!“之前也有真心服的,并非全都是马屁……”陈德说完,心头更乱了:这回好!此地无银三百两都冒出来了啊!苍天啊!放雷劈我一个大嘴巴吧!
“进退失据,”朱慈烺温和笑道,“是因为你被我的身份所障目,不见本质。这点上,刘宗敏却要比你强。”
陈德再不敢说话了,只是拜了一拜。
“不过刘宗敏还是轻敌了。”朱慈烺脸上泛起一层寒霜:“这种打法若是外无援兵,不失为一招妙手。但是我东宫侍卫营主力皆在汝州之北,若是乘势打下来,与城中守兵夹击,他岂能不败?”
“官兵自从崇祯八年之后,就极少敢与贼兵野战的了。”陈德忍不住又道出了真相。他一直觉得自己少年老成,也算有些城府的人,但在太子面前,却总是口无遮拦。细细想来这却不是因为“皇太子”这个身份威压,反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所以他轻敌了。”朱慈烺笑道:“他不知道萧陌。萧陌的坚毅果决,即便面对绝世名将也不遑多让。”
如今只是欠缺经验罢了,未来还有的是机会。
“是,”陈德应道,“卑职这就广派探马出城,尽快传报萧将军那边的消息。”
朱慈烺点了点头:“你还要传一封家书给陈总兵,告知汝州固若金汤,请大人在前线安心歼敌。至于粮道,绝不成问题。即便要退,也只能徐徐退回,休整之后才能回援汝州。”
陈德应声称诺,转身出去安排了。
朱慈烺望向闵展炼,又道:“攻城最忌的便是兵临城下而一矢不发,徒然耗了锐气。刘宗敏肯定不会犯下这种错误,多半会在休整之后派兵袭扰,试探我深浅虚实。先生下午可随我去城门营,坐镇督战,鼓舞士气。”
一座城池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城门。有些文官守城,会因此而用土石堵门。看似不让贼兵攻进去了,却也断了自己出击之路。故而有经验的武将非但不会堵门,更要在城门外扎下营寨,一者保护城门薄弱处;二者便于侧翼袭击攻打城墙的敌人;三者还能掩护城门开启,放出探马、信使,接应援兵。
朱慈烺没有经验,但手下招募来的老兵参谋却是见过猪跑的。正好之前为收拢孙传庭溃兵而在城外扎立了营寨,此时加以改建便成了城门营。
闵展炼本想劝谏殿下不要亲冒矢石,但是听到“鼓舞士气”四个字,想想也有道理,便只道了一声“遵命”。
吴伟业听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随行。虽然他在诗词中也常用些“刀剑”“兵马”之类的字词,但见到真家伙还是浑身寒毛尽竖。
“吴伟业,你下午辛苦些,城中多走走,看哪些坊里需要米粮衣物的,尽量调配,不要让人民陷于冻饿之中。”朱慈烺顿了顿,道:“还要督促地方牧民官,将劝捐与纠察通贼这两件事抓紧办了。”
吴伟业听了有些迟疑。他心中暗道:劝捐和纠察通贼的确都是紧要事,为此殿下也见过了那些官吏,但殿下连着一起说出来,怎么听着还有弦外之音?
一二六男儿赌胜马蹄下(十二)
刘宗敏是早就想打汝州的。
他从没想过功高盖主的问题。从最初跟着李自成杀官造反,到后来的商洛十八骑。这一路走来,他深信李自成是个重情谊的好汉。不过牛金星在帐中力陈不打汝州对前线的帮助更大,这才让他决定兵行险招,围而不攻。
作为一支奇兵,顿兵城下乃是大忌,若是敌方黯弱可欺问题倒还不大。万一敌方有援兵来,难免要陷入被动之中。这也是他要分出一营兵力压住汝阳的缘故,以免腹背受敌。
“城里若真是朱家儿子,恐怕左良玉真会出兵。”刘宗敏担忧道。
“所以我说围而不攻。”牛金星笑道:“只要咱们不强攻,左良玉就不会急。急的只有孙传庭一个人。他可是三边总督,此番攻战的大帅,出了事也是他一个人背着。”
刘宗敏对牛金星还是信服的,道:“就怕晋兵也过来,就算夺了洛阳,也得费些力气经营。”
牛金星似笑非笑,道:“经营的事不用咱们操心,元帅如今还想学宋江去招安呢。不过总得先赢了阵仗才行。”
刘宗敏转过头去不看他,冷哼一声,道:“得先赢了阵仗才是道理,至于招安不招安,想必元帅自有计较。”刘宗敏是不喜欢牛金星将元帅比作宋江,尤其是营中有风言风语说李自成杀曹操罗汝才就是因为罗汝才不肯招安,这种论调无疑让他十分恼怒。
——宋江那厮假仁假义,连对他忠心耿耿的李逵都能下手毒死,怎配跟元帅相提并论!
刘宗敏愈想愈气,又说道:“想当初我们十八个人躲进深山老林,黄虎写了多少信来想劝元帅行权宜之计。你道元帅怎么说?元帅说:咱们杀官造反是迫不得已。虽然被朱朝称作贼,但也绝不能做那易反易覆的小人!如今我们势大,左良玉都不敢轻易招惹我们,哪有就招安的道理?”
“此一时彼一时,”牛金星笑道,“那时候你们十八条汉子都是同一条心。就凭的‘义气’两字。如今元帅身边有多少小人在鼓吹招安做官?你与元帅,即便不是君臣,也是良友,却不说话,白白让元帅被那些小人蛊惑。”
刘宗敏知道牛金星这是在拉拢自己。五营二十二将,都是手握重兵的将领,又以田见秀和自己为首领。无论那些人想干嘛,都得取得带兵将领的支持。牛金星这就是来找同盟,诱自己表态的。
“当皇帝也好。封王也罢,我只管打仗。”刘宗敏道:“决策在元帅,如何做却是你们这些策士们要想好的。不过有一点我却要说明白:牛先生,你们可别为了自己的私心,坏了元帅的大事。”
牛金星阴沉着脸道:“刘将军这话太没道理。当日元帅给你的军令是让你打下汝州城。若我不来,你现在岂不是已经攻城了?更说不定已经坐在高堂上让朱家小儿给你斟酒了!我若是有私心,只管一言不发,随你去做。再让元帅抽了那小太子的龙筋,日后谁还能蛊惑元帅招安?”
刘宗敏心里一颤。暗道:果然最毒的就是读书人,日后真要抓了朱太子,也得小心牛金星来个先斩后奏。
牛金星缓和了口吻,道:“当前只有打败了秦兵,要和要打才是我们说了算。牛某一片公心,却被将军视为小人。真是不甘呐。”
刘宗敏打了个哈哈:“先生误会我了。宗敏一个粗人,心里对先生明明是十二分的敬仰,到嘴上吐出来的却尽是莽撞话。先生切莫见怪!切莫见怪!”
牛金星嘴唇微抿,道:“将军明白某家一片苦心就好。元帅明明身负异相,有帝王格局。将军也能开创百世公卿之族,何苦为了些小人的短视而白白送人?”
“先打好这一仗再说。”刘宗敏笑道:“郏县那边应该要见分晓了吧。”
“顾君恩劝元帅弃了郏县,是死是活,就在这三五天里了。”牛金星说起顾君恩的时候,难免有些落寞。如今顾君恩风头正盛,李自成对他言听计从,也因此牛金星才找了个借口出来,避“敌”锋芒。
其实也是回避李自成,以免被询问军策。
牛金星自认自己的政略诡谋不弱于人,就算顾君恩也比不上自己。但是军阵策略却不是自己所长,万一露怯,实在破坏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
——元帅征战十余年,军阵之事本来不与谋士们商量。如今大概是问出了甜头,越发喜欢征问策略。这也算是他顾君恩的功劳……
牛金星心中想着,嘴角不由微微飘起。
刘宗敏不知道牛金星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