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5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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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诗奇在成都时喝过甘蔗酒,颇不待见。好在陇西盛产水果,却没有甘蔗这种热带作物。这家酒肆里卖的也是葡萄酒和苹果酒,口味还算不错。不过在在四川能够吃到的便宜牛肉,在甘肃却是没这个口福。
因为地域之间的阻碍,加之四川土司惯常养牛,牛多得可以食用,而甘肃的牛却还是十分宝贵的生产资料,只有偶然碰上寿终正寝或是意外而死的牛才能料理入厨。
张诗奇虽然年纪大了,但牙口好,饮食习惯与年轻时候并无太大变化,可谓无肉不欢。他在四川任上,最大的享受恐怕就是吃牛肉了。
“有什么肉食么?”张诗奇说着摸出一张钞票,在桌上抹平。
店家双眼一眯,十分自然地换上了谄媚的神情,道:“老先生,小店有大肉、鸡肉,还有鱼肉。鱼是今日才打的,保证新鲜。”
“多大的鱼?”张诗奇问道。
“过三斤呢,大个的。”老板夸耀道。
张诗奇在四川吃叼了嘴,摇头道:“太大了。这里能打的无非黄河鲤鱼,鲤鱼过了一斤就老了。还是切盘鸡肉来吧。”
老板腹诽一句:你个冬烘倒是讲究!他又怕这老冬烘问那母鸡的生辰八字,高矮肥瘦,连忙退到后厨去安排杀鸡了。
张诗奇对鸡肉倒不怎么挑剔,打眼扫了一圈酒肆里的客人,见几个背着长刀的汉藩人物混坐,也喝着酒,桌上却没有酒菜,小声低语,倒不似寻常江湖客那般粗鲁。
等店家端了酒来,张诗奇低声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他声音虽然轻,却还是惊动了那些客人,纷纷回头看他。
店家倒是无所谓,道:“不过是些闲汉,手上有些功夫,想去西边捞些好处罢。”
“西边有什么好处捞?”张诗奇问道。
“哦,老先生您是新来,许是没有听说。”店家站在一旁,看着桌面上那张抹平的钞票,道:“以前的高巡抚曾有文书通行省内,招募健儿壮丁护送粮草前往嘉峪关。若是沿途杀得马贼胡匪,便在关内划给土地作为奖赏。所以陇省闲汉纷纷到兰州等着车队,一旦应募进去,就盼着遭遇马贼了。”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亏了……”张诗奇话音未落,就见那边有人忍不住啐骂道:“晦气!”
张诗奇连忙起身拱了拱手,道:“壮士。老小老小,出言无忌,别放在心上。”那边见他还算懂礼,也不跟个半截子入土的人计较,重又安稳下拉。
店家却显然有所凭恃,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维护自己的贵客,道:“老先生不必与他们说话,若是真有志气不投军去?”
那些人听了店家的话,倒真没造次,闷头抿着酒。
“军中招人这般严格?”张诗奇自己主持四川民政,对于义务兵役制度颇有感触,却不知道在陇西竟然想投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看他们可都是健儿啊。”张诗奇怪道。
“健儿是健儿,不管怎么说体大力不亏。”店家头也不回,道:“可是他们有身份么?”
张诗奇更加奇怪了。道:“只要有个住处不就有身份了?”
“陇西不同内地,许多犯了事的人背井离乡,居无定所,要办户口却也不容易。”店家道。
张诗奇长长“哦”了一声,意味深长。
的确,这些就是大明最为头痛的流民。在内地,尤其是京师和江南诸省,这种人已经近乎绝迹。只要警察发现路上有可疑之人。就有权利检查户口凭证。一旦发现没有随身携带户口凭证,便可将其拘留。
若是查证下来此人确实没有户口。那么必然会被发配矿山做工,或是海西、台湾等地实边。
这是大明充分梳理社会闲散人力资源的举措。
暴力,但是有效。
然而在秦晋陇三省却不然。这三省都毗邻边境,一人一马就可以往返汉地和蒙古人的部落。尤其在秦晋之北,蒙古人的势力范围内还有汉蒙杂居的板升。这无疑给核查户口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何况这三省的民风都颇为彪悍,在内地是警察抓捕流民。偶尔需要巡检司帮忙,在这三省却很可能反过来。
警察也不是傻子,等闲不敢去查这些武装流民的户口凭证。
张诗奇在四川也碰到过这种情况,他也知道在别处许多官员信奉的是剿杀策略。不过人上了年纪之后心肠往往会变软,看看这些小伙子有的和自己的孙儿一样大。更是不忍心做这种铁血决策。
“高巡抚是个好官啊。”张诗奇道:“如此一来,这些人有了土地就有了户口,国家也就安生了。”
店家一愣。这本来是他下一步打算卖弄的,谁知道这老冬烘竟然一语道破,看来读书人果然不一样。
“不过老夫倒是有些奇怪,高巡抚为何一定要这些人先押送军资呢?”张诗奇问道。
“是投名状。”那边站起一人,高声答他。
张诗奇好奇道:“这又不是让人落草,叫什么投名状。”
那人显然对此门路颇为清楚,道:“押送军资的自然还有朝廷大兵,哪里需要我等草民去对付马贼?只要走完一趟,哪怕是马贼胡匪的内应,拿了地也就成了良民,再也回不了头了。”
至于敢劫夺的军资的马贼胡匪,倒也不是没有,但几次打击下来差不多就绝迹了。到底谁都不想啃硬骨头,更何况万一豁出命抢到的东西不是粮草,而是水泥,那岂不是亏了血本!
张诗奇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法子不知管不管用,但实在太小气了些。”
众人纷纷望向这个奇怪的冬烘。
“朝廷做事就该大方些,只要百姓忠于大明,管他之前犯过什么事?总是有苦衷的居多。便送他一块地又如何?只要登记了户口,兴许这些好汉子还要投军报效皇恩呢!”张诗奇道。
站起来的那个大汉闻言动容,显然被触动了心事。
另有一个尖耳猴腮的闲汉怪笑一声,道:“皇帝家的地是你说送就送的?好有意思。”
“新总督不是个吝啬人,有何举措大家到时候自然能够看到。”张诗奇悠然道。
店家见张诗奇出口不凡,低声问道:“老先生是部院幕宾?”
张诗奇笑而不语,故作高深。
隆景五年十月初八,陇、天两省总督行辕发布公告,凡是愿意置业安家的百姓人等,不问身份皆可以获得嘉峪关外千亩土地。
唯一的要求就是人不能离地。若是离地十日无家人居住,则土地收回归于朝廷。若是有人连续居住某地三个月,地主未能提起异议,则此地归于居住者所有。
嘉峪关外尽是戈壁,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水。数条发源于祁连山脉冰川融水滋养着这片贫瘠干涸的土地。固然不能与江南的鱼米之乡比拟,但也足以让人们在此勉励生活下去。
有些人是被“千亩”这个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数字打动,有些人则是因为家中子弟多,想出去自己博个前程,还有些人就是冲着户口来,并不在意有多少地。
形形色色的百姓蜂拥总督衙门,惊得兰州府紧急戒严,封闭城门,调动巡检司应对可能发生的动荡。
张诗奇当然有自信解决这个问题。他身穿便服,仍旧像是个冬烘先生一般,带着一个年轻大胆的书吏从总督府的侧门出来,混进了人群。
“先生在找人么?”书吏颇有些紧张,见张诗奇没事人一般东张西望,忍不住问道。
“对,找个尖嘴猴腮的闲汉。”张诗奇随口道。
书吏下意识地跟着找了起来,却看谁都像,细看又都不像,浑然没有头绪。
“就是他!”张诗奇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标,招呼书吏,两人一同朝那闲汉挤了过去。
日子过的不久,西部又是人少,那闲汉竟然对张诗奇也颇有印象,拿着一双小眼睛看他。
“就是你。”张诗奇哈哈一笑,上前抓住那闲汉的手臂。
闲汉担心自己一挣会伤到这冬烘老人,只得让他抓着,问道:“你抓我作甚!”
两人一问一答,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竟腾出了个小圈子。
“你找他作甚?”前日那个壮汉也挤了过来,不知道是与此人认识,还是单纯的仗义。
“你可知道我是谁?”张诗奇抓着那闲汉的胳膊,大声道:“老夫便是陇、天总督张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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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章送行
围观众人将信将疑,年轻的书吏被张诗奇这般表明身份吓得双腿打颤,恨不得装作不认识这个老头。
被抓那人却有些惊恐,急道:“就你也是总督?”
“正是!”张诗奇扬臂大声道:“前些天就是他说老夫坐不得主,送不了地。如今看看又如何!”
那尖嘴猴腮者一脸苦相:“谁知道总督老爷竟然是这般模样?求老爷饶命!”
“你得罪了本督,哪里这般容易就饶过的。”张诗奇说着,犹自拉着那人不放手。
总督行辕里卫士也发现了异象,连忙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保护张诗奇。
“我便在这里看着吏目给你登记,分给你一片只有黄沙的土地!”张诗奇道。
那尖嘴猴腮的听了苦恼,道:“老爷开恩些,小的真不知道老爷身份尊崇,否则怎敢放肆!”
“孙吏员,给他登记!”张诗奇大声招呼随他一起出来书吏,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些人只要略有煽动就会闹事一般。
孙航硬起头皮,心中大声呐喊着:人倒势不倒,怕个球!一边又忍不住腹诽这位黄土掩到脖子总督老贼,将他拖入这等危险的境地。想自己二八年化,刚从乡学毕业混了吏员小官人的身份,若是就此被人踩死,岂不冤枉!
“全是黄沙……”孙航双手颤抖,捻起黄册的页纸啪啦作响,“新探查的都是有水草的地啊……”他颤声喃喃,突然发现周围静得即便掉落一根针都能听见,自己的窘态尽数暴露在围观众人眼中。
——他们连大气都不喘?
孙航脸热如烤,手颤得更厉害了!
张诗奇一把夺过黄册,哗啦啦一翻,道:“就是这里了!地号:荒甲三百六十七!造册!”
黄册中划定要送的土地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定方位,然后以十二天干定区域,最终配上数字确定地块。光是这个地号,谁都不敢说是好是坏,只是因为沾了个“荒”字,又是三百六十七那样的大号码。难免让人误以为这块地真在戈壁荒滩。
孙航总算忍住了手颤,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那闲汉造册。
张诗奇眼看这里已经安定下来,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姿态,教训道:“看你日后还能不能管住自己那张嘴!”
闲汉不敢回应,只是垂着头。
张诗奇扫视一圈,摆出要走的架势,众人纷纷闪出一条路来,躬身让总督老爷回衙门。
孙航终于稳住了颤抖的笔,书写速度也追了上来。
众人眼看着一行行墨字落在纸上。纷纷露出笑容。其中还有人打趣那闲汉:“看,这回你那良田美眷的梦可是有着落了。”
那闲汉无奈地接过地契,自嘲道:“本也就是想落个户口,好去投军。小官人,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若是去投了军,也就没人住了,地会不会收回去?”
“参军不算。”孙航高声宣讲道:“参军非但不会把地收回去。官府还会派人帮你们各家打理土地!朝廷洪恩浩荡,就是为了我等百姓安居。将士无后顾之忧!”
“吾皇万岁!”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
“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随之而起,虽然皇帝陛下远在北京,却还是喊得地动山摇,饱含热情。
张诗奇已经回了衙门,从护卫手中接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