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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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妇不敢,这回真的知错了!”女人跪在地上,连声音都变了。
她之所以在家中强势,一定要压住丈夫,主要也是心虚。想她过门三年,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怎能不虚?也亏得刘家穷得叮当响,讨不起小妾,更不敢休妻,否则她这主母哪里能做得这么稳当!
女人看了看桌上整整齐齐累着的一堆银锭,心中擂鼓一般。她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rì竟然能占有如此之多的银子。
与之伴生的却是无比的恐惧。
如今家里的木头算是攀上了高枝,有这位大太监堂叔罩着,说不定哪天还会过继成儿子。自己若是不能产下一儿半女,如何安身立命?
刘若愚用余光看着桌上的银子,心中也是不舍。
明初时朝廷严禁民间用白银交易,一直到了弘治朝,禁令才有所松动。真正大规模银钱通用,那是万历朝之后的事了。那也是因为西班牙崛起,从南美运来大量高品质白银购买中国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否则中国根本没有足够的贵金属来满足rì益发达的商品经济需要。
即便如此,真正的白银流通量仍旧不大,一百两白银对于小民而言绝对是天文数字。可以花五十两在běijīng繁华地段买一套两进三间的大屋,剩下的钱可以盘下一间门面铺子,再雇上账房、伙计。若是寻常rì用货物,连进货钱都够了。
可以说,刘家这一支,可以凭着这一百两银子,从底层贫民一跃进入中产阶级。
刘若愚算是太监中的极品,既不贪财也不好sè,但随手甩出这么多银子,一样有些肉疼。
然而不给出去却是不行,因为宦官圈子里是没有秘密的,许多人已经从王平嘴里知道刘若愚之前的艰辛生活,若是刘若愚不好好报答一下收留他的堂侄,势必被人说是刻薄寡恩,rì后谁肯为他卖命?
千金买骨终究是不得不做的事,好歹肉烂在锅里,这银子还是姓刘的。
刘若愚当下又劝勉了这对夫妇一番,关照他们换个好点的房子,自己想法子谋个生活。眼下他在潜邸,不可能张扬,但暗中相助,不受黑白两道上的滋扰却是可以做到的。
见堂侄唯唯诺诺,一副木头模样,刘若愚也没了坐下去的兴致,缓步出了破屋,抬头一看,外面太阳已经西沉,天上一片暗红的霞光。空气中飘散起柴薪的烟气,是做苦力的人家才刚刚造饭。
“叔,”男人从屋子里追出来,“我去叫两个菜,陪您喝一盅呗?”
“好好过rì子,你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我刘家还指着你延续香火呢!”刘若愚不着痕迹地回绝了侄子的邀请,他一眼就看出这是那位侄媳妇在示好,而他现在并不想让那恶妇太过于安心。
“咱们去煤山。”刘若愚对外面等着的两个火者道。
手巾、火者是最底层的阉人,甚至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刘若愚翻身上马,轻轻一纵缰绳,往煤山之西去了。那两个火者连忙小跑起来,努力跟上马步。
明宫之中宦官太多,但凡有点条件的管事太监都乐意住在宫外。既能改善居住环境,也方便做些私事,不至于被人牢牢盯着。有地位的太监们聚居在紫禁城外的恭俭胡同,地位稍低的则多在煤山西边购屋买房。
相比田存善,刘若愚在老宦官中的人脉可是最大的优势。宦官从首领太监以下,还有“少监”、“监丞”,“经理”、“管理”,“奉御”、“听事”、“答应”、“长随”等等。二十四衙门又有厚薄、轻重、富贵、贫贱之别,其中人员配属也各不尽同。整个紫禁城的宦官社会丝毫不逊于一个小国家,要想彻底了解规则,游刃有余,也只有刘若愚这样在宫中浸yín数十年的老人。
而且他还不是普通的老人。
刘若愚十六岁自宫入选,在司礼陈太监名下,起点就高。因为出身官宦人家,他从小就读书识字,被选送内书堂读书。从内书堂出来之后,等于文官中了进士。后选入文书房,负责递交通政司的奏疏,撰写文案,是司礼监的下属机构。后来因为博学多识,被魏忠贤选入内直房,相当于文臣进了翰林院。
若不是因为逆案受到了牵连,他再上一步便是入司礼监了。即便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也等若外廷的内阁辅臣了。田存善与刘若愚相比,就如同新科进士与礼部尚书一般,差别岂能以道里计?
当天晚上,刘若愚便通过往rì的关系,成了王承恩的座上客。
在信邸老臣之中,王承恩并不是位置最高的,甚至不是崇祯帝最为宠信的。照刘若愚的意思,有东宫太子这面虎旗,大可以直接去找真正的内相王之心结盟。然而太子对于王承恩表现出的好感却溢于言表,这让刘若愚不敢轻易建言,谁知道王之心在什么小事上曾惹得太子不快?
再者说,太子交代的那些事,并不一定要掌印、秉笔这样的大太监动手,王承恩作为随堂太监一样可以办得很妥当。而两者之间打点起来的价码却是天壤之别,或许这也是太子jīng打细算的一面。
朱慈烺之所以选择王承恩结盟,最初的出发点是——甲申天变之时,随着崇祯帝吊死煤山的,只有王承恩一人。
顺着这个结果逆推,刘若愚却发现王承恩的确是最佳盟友。首先,收买他的价码不高。其次,王承恩正当壮年,若想平安度过后崇祯时代,还需要太子的照拂。
王承恩的确很有一拍即合的意思,没有丝毫委屈太子的私使。
廿八章水滴铜龙昼漏长(六)
自从太子见了刘若愚之后,田存善心中就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整整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就算是再迟钝,他也知道了就在东宫之中有一股暗流,想将自己掀翻在地,还要狠狠踩上一脚。
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差点让他办砸了差事,这才jǐng醒过来,集中jīng神先将眼前的太子伺候好。不过说起来,太子并没有给刘若愚任何职司,也没说要恢复他的宦籍,这或许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田存善。”朱慈烺突然叫道。
“奴婢在。”田存善连忙上前。
“给总宪再上一份鱼滑。”朱慈烺道。
暖阁之中唯一的客人就是李邦华。他傍晚时接了太子口谕,便服入见,说了没两句便被太子留膳。因为太子的礼遇,这餐饭吃得倒是挺舒适,米饭蒸得极软,菜品也都适合老年人的胃口。
尤其是那道鱼滑,以鲜鱼去皮、骨、刺,仅取尾、背、鳃下的活肉剁成糊状,佐以姜、酒,抟成丸,高汤中汆过即可食用。入口滑腻,满嘴鲜美。
这道菜的成本并不算高,对于重享受的晚明士大夫之家而言,可以算是节俭小菜了。只是市面上却不曾有过这种做法,故而李邦华一用之下颇有惊喜,让太子看出了端倪。
——殿下真是太细心周至了。
李邦华心中颇有暖意,感念太子待他以国士的知遇之恩。
朱慈烺等田存善出去,又道:“今rì下午我见了沈廷扬。”
李邦华放下的筷子,取手巾轻轻点了点嘴唇,脑中已经将自己所知关于沈廷扬的事全都转了一遍,方才道:“殿下是想为南幸做准备么?”
“宪台觉得南幸之议能成否?”朱慈烺反问道。
“臣以为,堪忧。”李邦华白rì里受了朱慈烺的激励,一下午时间都在自我反省,竟然真的找回了壮年时候的浩然正气。他直言了当道:“旁的不说,陈演就不会赞同。”
“陈演此人,除了勾结内臣,买通消息,也就只会捣乱了!”朱慈烺撇了撇嘴。
陈演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崇祯十三年,他流年大旺,从内侍口中得知次rì皇帝要问的问题,细心准备,第二天果然对答如流。崇祯以为得了不世之才,大喜之下升其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从此飞黄腾达。
前两个月,前首辅周延儒谎报军情、欺君罔上、贪赃枉法……东窗事发,被勒令自尽。陈演升任首辅,成了百官之首。然而此人说到底只会贪赃弄权,并没有施政之才,甚至连揣摩上意都做不到,在朱慈烺看来简直就是一团浆糊。
李邦华苦笑道:“自古小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演要想做些政绩出来,那是千难万难,但有首辅元臣这面赤帜,想坏事却是轻而易举。”多少以唱反调为生的御史,多少自诩刚烈的官员,都会集中在这面旗帜之下,劝说皇帝不要迁都南幸。
朱慈烺也有些无奈:“平心而论,本朝真正能够统摄百官,提纲挚领的大臣,只有温体仁、周延儒两人。可惜这两人偏要斗得你死我活,且又都是贪腐卑劣之人,不肯行正道。”
太子这话若是早十年说,李邦华多半不以为然。现在年纪上去了,功名利禄之心淡漠,方能客观审视自己和旁人。
有道是蛇无头不行,尤其是在大明中后期的内阁政体下,一位贤能的首相,比英明的皇帝更有用。这也就是万历可以数十年不上朝,但大明帝国仍旧能够正常运行,皇帝本人也从未失去过对朝政的掌控权。
大明的兴盛绝大部分要归功于高效的官僚体系,大明的衰败自然也是因为这个体系的溃败。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朱慈烺面对这个庞大的文官体系只能自感渺小和无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挖松这个体系,然后培植出一个高效、廉洁的新体系。这正是朱慈烺前世的主要工作内容,可谓驾轻就熟,但唯一的问题是时间。
无论什么时代,都不可能拉个卖货郎培训两天,就打造出一个商业巨子。
哪怕朱慈烺通过自己的记忆,找到某位尚未显迹的天才,加以重任,结果却极可能将之“捧杀”。人成为人才,乃至天才,充满了各种未知可能xìng,稍有不慎就会种瓜得豆。
只有用时间灌溉,用耐心滋养,顺其自然,才能收获自己需要的人才,发挥作用。
而现在,朱慈烺最缺的就是时间。
还有九个月,李自成就会列兵城下。
还有九个月,天下就将易手。
还有九个月,崇祯皇帝只能在王承恩的陪伴下自挂煤山枝。
还有九个月,就是历史剧本中定稿了的悲剧——朱慈烺家破人亡。
……
九个月,即便放手施为,能练出多少兵?能筹集多少银、粮?能聚集多少忠贞之士为这个年迈的帝国抛头颅洒热血?
田存善站在门帘之外,听到里面突然没了声音,抬手止住送菜的内侍,不知是否该进去。他透过门缝偷偷张望,隐约见太子面带愁容,但并无怒意,这才招了招手,让人跟着他进去伺候。
无论哪朝皇帝,身边都不可能离开人。惟独这位太子,总是喜欢单独与人谈话。这让近侍太监压力巨大,好像太子连最亲近的家奴都不放心。
“宪台不要客气,”朱慈烺指了指刚送进来的鱼滑道,“我知道许多大臣畏赐宴如虎,提心吊胆又吃不好,实在是有违天家本心。”
“老臣粗鄙之人,哪里知道客气。”李邦华自嘲笑道:“太子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饮食如何。”
“最近胃口不是很好,”朱慈烺实话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疫情来势汹汹,至今我手中没有切实的报告,心里没底。”
“臣却不信殿下心中没有成算,”李邦华轻轻一捧,笑道,“但凡督察院能够做到的,还请殿下明令。”
“眼下都察院得先帮我稳住阵脚,”朱慈烺也笑道,“估计明后rì,就有人要劝我回宫了。这里我不妨给总宪交个底:我宁可他们全家死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