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江湖-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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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等小福配了药来,池大老爷亲自动手,用乳钵研成“柳青散”,留下一个吹管,指点了用法,收拾药箱离去。朱大嫂千恩万谢,送出门外;却还不甚放心“捉鬼”那件事,眼看郎中先生往林家相反的方向走远了,方始关门进屋。
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来敲门;开开来一看,门外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擦一脸怪粉,戴一头红花,一看就知是三姑六婆之流。朱大嫂平日不跟这些人交往,当即问道:“你们找谁?”
“你是朱大嫂不是?怎么倒不认识我了?”那老婆子说,“你倒再想想看!在哪里见过?”
“实在想不起了。”朱大嫂使劲摇头。
“真是想不起,我来告诉你。”
她的身子如泥鳅滑溜,等钻了进去,朱大嫂方始发觉,自然不能再摒诸门外;好在那汉子倒还知趣,只在门口张望,并未进来,也就无所谓了。
“朱大嫂你道我是那个。你总听说过何三婶婆吧?”
原来是她!朱大嫂自然听说过:何三婶婆是“官媒”,在县衙门吃一份粮。凡有妓女从良,丫头买卖,发生纠葛,告到当官,另行择配;或者有了什么风化案子,要检验案内妇女之类的差使,都是官媒的事,所以这何三婶婆,也算是绍兴城内的知名人物,朱大嫂当然听说过。
然而,自己又不犯官司,何用她上门?朱大嫂不免惊疑,同时也微感不悦,当即沉着脸说:“何三婶婆,我是守寡的人,平常苦日子都过不过来,跟人也没有什么口舌是非;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说?”
“朱大嫂,你的运气来了。我们大老爷叫你去有话要问;问完了有赏。喏,先赏二两银子。”
有这样的事?朱大嫂真当这个何三婶婆在开什么玩笑;但白花花二两银子却不是开玩笑的事。然则,是骗人上当;有什么当会上?想来想去想不通。
“走,走!朱大嫂,你不要三心二意,心里嘀咕;不是我说句刻薄的话,你这个样子还怕什么?天上掉来的银子,不去捡,世上哪有你这样慢的人?”
这两句话说到了她心里,胆气立刻就壮了,不过还得有两句话要问:“是哪个大老爷?”
“山阴县池大老爷。”
“要问我什么话?”
“你去了就知道了,包你不吃亏。抱起孩子走吧!”
“等等。”朱大嫂说,“我跟邻合关照一声。”
“不必!池大老爷说了,县衙门传你这回事,不能叫人知道。”
朱大嫂又不免惊疑,但事已如此,不能说了不算;同时估量门外的那个汉子,必是衙门里的差役,最不好惹的人,还是乖乖听话为妙。
进了县衙门,池大老爷在花厅里传见;进厅磕头,不敢仰视。奇怪的是池大老爷很客气,也叫“朱大嫂”;更奇怪的是声音好熟,不由得抬头去望,这一望几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大老爷!你不是——?”
“对了,我就是替你儿子看病的走方郎中。”池大老爷说:“你不要怕!你只要说实话。我知道你的境况不好;你说了实话,我送你三十两银子,或者买两亩田,招个人种,或者做个小生意,抚孤守节。总教你日子过得下去。”朱大嫂又惊又喜,思路也灵活了;很快地想到,要问的必是林家“闹鬼”的故事。
然而细想一想,就只惊不喜了;说了实话,后患无穷。二三十两银子卖一条性命,太划不来。
不说又如何?看这位大老爷,人很精明,推托搪塞,一无用处;如果弄到头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更划不来了。
正在左右为难的当儿,池大老爷已开口动问,果然就是林家“闹鬼”的事。
“大老爷,”朱大嫂嗫嚅着答说,“我不敢讲。”
“为什么?”
“我怕惹祸——”
“惹什么祸?一切有我作主。”
“眼前有大老爷作主,我自然不怕。不过大老爷是要高升的;我在这里一辈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话倒也有理。池大老爷便问:“那末,你要怎样才肯实话?”
“除非——”朱大嫂下了决心,“除非送我回宁波;我娘家在宁波。”
“那容易。我不但送你回娘家;而且等破了案,我另外还要拨一笔钱,为你养老。不过,你不能有一句假话”
朱大嫂到此地步,一无顾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她上工的第三天,就听到采春房里有响动;问他家老仆林福,说是“闹鬼”。朱大嫂心里自然害怕,少不得细问究竟;却为林福告诫:“那个鬼不害人;只别理他,也不要跟外人去说。见怪不怪,自然无事。”
然后有一天,白昼经过采春的院子,亦听得有男人说笑的声音。她心里在想,白日闹鬼,岂非奇事?同时也因为是白昼,胆就大了;凑到窗子口去张望了一下,哪里是鬼,明明是个熟人。
“喔,”池大老爷很注意地问:“还是熟人,是哪个?”
“是邵百万的儿子。就住在林家后面。”朱大嫂说,“我一吓;赶紧回头。心里晓得戳穿了人家的阴私,惹下了祸事,一直就出了林家大门,连工钱都没有算。后来,林太太派林福来问我,为啥好端端地不做了?我说:‘我怕鬼。不过林府上闹鬼的事。我决不会跟人家去说。请他们放心。’这样子才算无事;只是我心里还是在怕,能搬走最好搬走。现在统通跟大老爷说了,我可再不敢回去了;邵百万的儿子一定要跟我为难,性命都难保。”
“不要紧,你不要怕,话说明白了,我今天就派人送你回宁波。”池大老爷紧接着问:“这句话有多少时候了?”
“差不多有十个月。”
“这十个月当中,你总见过邵百万的儿子在林家进出?”
“没有。从没有见过。”朱大嫂说,“不瞒大老爷说,我还留心过这件事,常在门口张望;就是没有见过。”
这就不可解了。莫非邵百万的儿子,从那天为朱大嫂撞破以后,就跟采春断了往来?这样想着,便又有一句话要问。
“那末,在以前呢?”他进一步解释,“所谓以前,是指林家还没有招赘女婿以前,和你没有到林家去帮佣以前,你曾见邵百万的儿子进出过林家没有?”
“没有!”朱大嫂斩钉截铁地说,“别人有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可是从没有见过。”
照此看来,其中别有蹊跷。眼前却是在朱大嫂口里问不出什么来了;不过难保以后别有用她之处,所以还不能实践送她回宁波的诺言;只命官媒带她下去,好生供她住宿,等事定以后,必使她如愿。
遣走了朱大嫂,池大老爷又传刑房书办;签押房里别无他人,说话就很不客气了,一见就问:“你拿了人家多少银子?”
这“人家”是指谁?刑房书办拿人的钱不足为奇,所以倒还沉着,“请大老爷的示下,”他说,“书办摸不着头脑。”
“我先问你,邵百万你总知道?”
“绍兴城里有名的殷实人家,怎么不知道?”
“你说说他家的情形看。”
“邵百万做酒起家,本人已经故世了;只有一个独养儿子,名叫邵定侯,是个公子哥儿。”
“喔,他家是不是住在林采春家后面?”
“是的。”
“邵定侯跟林采春明来暗去,你知道不知道?”
刑房书办讶异地问:“大老爷是听谁说的?书办不知道这回事。”
“真的不知道?”
“真的!”刑房书办答道,“若是书办知道,瞒着大老爷,任凭治罪。”
“好!”池大老爷问道:“你现在知道了?”
“是的。”
“那你小心!”池大老爷沉下脸来说,“如果你通风报信,买放得贿,小心你两条腿!”
刑房书办惊然道:“不敢。”
“这件案子很怪。若是破了,不但我尽了责任,你们也有面子。现在我将内幕情形告诉你——”
池大老爷说了内幕,也提出了疑问,邵定侯既然并未在林家出入过,何以能深入林采春的闺房;莫非插翅能飞?
“说不定是爬墙头过去的。”
“还有那个招赘女婿如果说是投河死了,尸首在哪里;倘或说是被谋害了,尸首又如何运出林家?还有,投河的那个人又是谁?”
刑房书办想了好一会答道:“大老爷,书办先派人去探探路看;探明究竟,再来回报。”
“对了,事情要做得秘密。”池大老爷问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
“总要三天。”
到了第三天,刑房书办来复命,邵定侯与林采春确有双宿双飞的夫妇之实。但是,邵定候如何进入林家仍旧莫名其妙。
语焉不详,池大老爷当然要追问,“你是怎么查的?何以知道他们有夫妇之实?”他说,“又何以会查不出他进林家的途径?”
被逼不过,刑房书办说了实话。他是嘱咐捕快,找了一名黑道中的高手,夜入林家去探动静。第一夜并无所获,第二夜去时,正是子正时分;听得采春卧房中,男女低声调笑,不用说,男的自然是邵定侯。一直守到天色微明,存身不住;逾墙而出,径回“班房”来报告,随即派人在林家周围暗暗守候,却始终未见邵定侯从她家出门。
第三夜也就是昨夜,小偷又去了;那次是受了叮嘱,如果邵定侯在,特别要留心有没有倚在墙头的梯子?结果不曾发现,而邵定候却在采春卧室中饮酒宵夜。那小偷枯守无聊,蹲在暗处闭目养神,到得鼓打三更,方始睁眼,采春房中灯火犹明,小偷凑到窗下,舐破一块窗纸,朝里一望,大为惊奇。
“奇的是,屋里没有邵定侯的影子;林采春正要上床,帐门掀着,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她一个人。”
“这就奇了!”
池大老爷问道,“莫非邵定侯是趁他睡着的当儿,开门走了?”
“那个人不曾睡着,于他们这一行的,是机警不过,风吹草动,立刻知道;决不至于走了一个人还在鼓里。”
池大老爷沉吟了半天,忽然笑道:“难道他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不成?”接着又问,“我想自己到林家去看一看;你能想个什么法子,让我进得了林家的门?”
“进林家的门容易。”刑房书办立刻就有了主意,“找个小偷去偷林家;林家报了案,县大老爷可以去踏勘,自然就登堂入室了。”
“不但进林家的门,还要进人家的闺房。”
那就难了。县大老爷是父母官,要顾尊严,要持体统;窃案不比抢案,命驾踏勘,本就有些过分,再要闯人家的深闺,越发说不过去。
刑房书办想了一下说:“那就直截了当,大老爷旧案重审,要看他家女婿,怎么在洞房中喝交杯盏,怎么犯了失心疯?不就可以进她的闺房了吗?”
“这是下策。我还不愿意打草惊蛇。而况,案子在表面上等于已经了结了;忽然又来这么一下,也说不过去。你还是另想办法。”
“是,”刑房书办只好答说:“书办去想办法。”
答应是答应了,但这个办法很难想,同时研究案情也觉得其中大有蹊跷;本来不想多事,现在看起来非多事不可。尤其牵涉邵百万家这件案子是“肥猪拱门”,不好好动一动脑筋,未免可惜。
05、人小鬼大
凡是动这些脑筋,非找捕快一起商量不可。研究结果,都认为邵定侯诚然是头“肥猪”,但财雄势大,他家有个族人在京里当御史;这件案子,出入太大,如果拿不住确实把柄,会闹得不能收场,所以尽管池大老爷起劲,却不能跟着他冒昧行事。
“怎么叫把柄?”刑房书办问道,“律